来自遗忘的最深处(第14/25页)
“这么说,你们不能继续住在那家旅社里……”
每天夜里,我们都想出门,因为卧室里飘浮着一股怪味,一种有点发甜的怪味。我不知道它是来自阴沟,还是来自厨房,或是从腐烂的绒地毯发出。早晨,我们在海德公园散步很久时间,为使渗入在我们衣服里的怪味散去,它消失了,但在白天它又袭来。我问雅克丽娜:
“你闻到一股怪味吗?”
一想到它追逐我们一生,我就心灰意懒。
“这很可怕,”雅克丽娜用法语对她说,“这是旅社发出的怪味……”
我勉勉强强地译了她的话,林达终于明白了,她问我们有没有钱。手提箱里的两沓钱,我们就剩下一沓了。
“不太多,”我说。
她扫了我们一眼,笑了笑。每次有人对我们表示怜悯,我都感到惊奇。后来我在一个塞满旧信件的鞋盒里又找到那张在霍兰公园照的相片,我为我们脸上露出的纯真感到惊讶。我们的纯真容易引起人家的信任。我们没有别的,只有青春赋予的纯真,在很短的时间内能获得任何人的信任,就像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含糊其辞的誓言。
“我有一个朋友可以帮助你们。”林达对我们说,“明天,我带你们认识他。”
她经常在这家咖啡馆里和他约会。她住在这附近,而她那位朋友在西界林街上面有他的办公室。那条大街上有两家电影院,雅克丽娜和我曾常去那里,总是去看夜间最后一场电影,以推迟回旅社的时间。对我们说来,每天晚上在那里看同样的电影也无关紧要。
*
翌日,中午时分,在林达的陪同下,我们在咖啡馆里等候。彼得·拉赫曼走进来。他坐在我们的桌子旁,连向我们问好都没有。他吸着一支雪茄,烟灰撒在他衣服的翻领上。
他的身体使我感到十分诧异:从外表看,我似乎觉得他很老,其实不过四十岁,中等个头,臃肿肥胖,圆圆的脸庞,光秃秃的前额和头顶,戴着玳瑁架眼镜,一双孩童的胖手和宽阔的肩膀形成鲜明的对照。
林达向他讲述了我们的情况,不过她说得太快,我听不僅她所说的。他眯着小眼,注视着雅克丽娜,不时,他烦躁地吐出一口雪茄烟雾,吹到林达的脸上。
她停下了,沉默不语。他朝我们——雅克丽娜和我——笑了笑,然而,目光冷峻,他问我:我们住在苏塞克斯花园街的旅社名叫什么。我告诉他:拉德诺旅社。他大笑一声:
“你们不要付房租……那是我的旅社……你们以我的名义告诉值班人,就说免费给你们居住……”
他转过头对雅克丽娜说:
“这么一个漂亮的姑娘住在拉德诺旅社,这怎么行呢?”
他努力装出绅士的腔调,这反使他噗嗤一笑。
“您开旅馆?”
他没有回答我的话,又把雪茄的烟雾吹向林达的脸上,然后耸了耸肩膀。
“不用着急……”1
他重复了好几次这句话,自言自语,然后起身去打电话。林达发觉我们有点困惑,想给我们解释一下。这个彼得·拉赫曼专做楼房的买卖生意。说“楼房”可能有点言过其实,实际上他做的是百瓦特和诺汀希尔这两个区周围的破旧房屋和陋室的买卖。她不大懂他的生意。不过,她对我们再三说:他表面上粗鲁,其实是个很慷慨的人。
拉赫曼的“美洲豹”牌轿车停在较远的地方。林达坐在前座,她转过头对我们说:
“你们可以搬到我家里住,等彼得给你们另找一个地方……”
他的车子启动了,沿着肯辛顿花园街驶去,然后进入苏塞克斯花园街,最后停在拉德诺旅社前。
“去搬你们的行李。”他对我们说,“记住,别付账……”
服务台没有一个人,我摘下房间的钥匙。自从我们住在这里以来,我们就把衣服放在两个旅行袋里。我拿起它们,立即走下楼梯。拉赫曼在旅社前来回踱步,口里叼着雪茄,手插在上衣的口袋里。
“离开拉德诺,高兴吗?”
他打开“美洲豹”的车尾箱,我放好两个旅行袋。在开车之前,他对林达说:
“我得去丽都一会儿,然后带你们去……”
我还感觉到旅社的那股发甜的怪味,心里在想:要过多少日子,它才最终从我们的生命中消失。
沿着蛇曲河,到了海德公园,丽都是一处浴场,拉赫曼在窗口买了四张票。
“奇怪……这像德丽妮游泳池。”我对雅克丽娜说。
我们进去后,走到一个河滩上,岸上一排排用太阳伞荫蔽的桌子。拉赫曼选择了一张在荫处的桌子。他嘴里总是叼着雪茄,我们坐下来,他用一块大白手帕擦额头和脖子,转过脸对雅克丽娜说:
“您想洗澡就洗吧……”
“我没有带游泳衣。”雅克丽娜说。
“这里可以找到……我叫人给您找一件……”
“用不着喽!”林达用冷淡的口气说,“她不想洗澡。”
拉赫曼低下头,继续擦额头和脖子。
“你们想喝饮料?”他提议。
然后,对林达说:
“我和莎宛德拉在这里有个约会。”
这个名字使我想起一个异国人的侧影。我预想将看到一个披着纱丽的印度女郎走近我们的桌子。
然而,来的却是一个三十来岁的金发男人,挥着手,朝我们走来,拍了一下拉赫曼的肩膀,他向雅克丽娜和我自我介绍:
“迈克尔·莎宛德拉。”
林达告诉他我们是法国人。
他去邻桌拿了一把椅子,坐在拉赫曼的身旁。
“唉!有没有写出什么新的东西来?”拉赫曼问他,用目光冷峻的小眼睛瞪着他。
“我还在写那个电影剧本……等着瞧吧!”
“好的……正如您所说的,等着瞧吧!”
拉赫曼以一种轻慢的口气说。莎宛德拉双臂交叉着,目光停在雅克丽娜和我的身上。
“你们来伦敦很久了吗?”他用法语问道。
“已有三周了。”我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