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遗忘的最深处(第22/25页)

他走在我们前面,穿过前厅,来到一个玻璃窗敞开的厅里,一小群宾客站着。达吕斯和三个与我同上电梯的客人走到阳台上。我紧跟着他们。他们在阳台上被一对夫妇缠住,开始热烈地交谈。

我溜走了,他们忘记了我。我跑到客厅的深处,坐在一条长沙发的一端,另一端坐着两个年轻人。他们挤在一起,低声说话。没有人注意我,我努力在这些宾客中找雅克丽娜。共有二十多人。我仔细观察这个名叫达吕斯的男人。他在那边,阳台的门槛上,本色的西服裹着修长的身材,我估计他有四十岁左右。这个达吕斯也许就是雅克丽娜的丈夫?阳台传来的音乐声似乎压下了说话的嘈杂声。

我审视了一个个女宾,但白费力气,没有找到雅克丽娜。我也许弄错了楼层,甚至我怀疑她是否住在这幢大楼里。现在,达吕斯站在客厅中间,就离我几米,旁边站着一个华丽的金发女郎,静静地听着他说话。她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我全神贯注地听他说的是什么语言,但音乐声盖过他的声音。为什么不走近这个男人呢?问他雅克丽娜在哪里。也许他会以低沉的声调、有礼貌地给我揭开秘密,并弄清几个问题:他认识雅克丽娜吗?她是他的妻子吗?她究竟住在哪一层楼?他就在我的对面,上前问他,这是很简单的事。现在他在听那位金发女郎说话。他的目光偶尔望了我一下。起先,我以为他没有注意我,后来,他用手友好地向我示意一下。我独自坐在沙发上,没有与人交谈,他大概感到奇怪。然而,我这样比刚才进门时更觉得舒服。十五年前的一个回忆蓦地涌现在脑海中:一天黄昏五点左右,雅克丽娜和我,我们经莎凌克洛斯火车站到达伦敦,坐着一辆出租车到一个旅馆。它是我们在一本导游指南中随意选择的。我们不熟悉伦敦,也不认识任何人。出租车驶进马尔街,前面出现一条林荫大道。我生命的头二十个春秋像一枚秤砣、一双手铐,或一副马具一样掉入尘埃,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摆脱掉它。好了,这些岁月再也不剩下任何东西,如果说幸福是我那晚感到的短暂陶醉的话,那么平生第一次,我是幸福的。

过一会儿,天黑了,我们盲目地在埃尼斯莫尔花园那边散步,沿着一个荒弃的花园的栅栏外走。楼房的顶楼传来了笑声、乐曲和说话的嘈杂声。窗户敞开着,在光线下可见一群宾客的身影。我们站在那里,靠着栅栏。坐在阳台边缘的一位客人看见我们,招呼我们上去。在大城市里,夏天,曾经很久没有见面的人,或互不认识的人,一天晚上相聚在平台,然后又分手不见面,任何东西都无关紧要。

达吕斯走近我身旁:

“您丢了您的朋友?”他笑着对我说。

我愣了一下,才明白他指的是谁:三位同乘电梯的朋友。

“其实他们不是我的朋友。”

然而,我马上后悔说漏了嘴,不愿意他对我的在场感到怀疑。

“我很久没有见到他们。”我赶忙改口,“他们挺够朋友,要我一起来您家。”

他又笑了笑:

“我的朋友的朋友是我的朋友。”

不过,我使他感到尴尬,因为他不知道我是谁。为了使他不尴尬,我用最温和的声音对他说:

“您常组织这么舒心的晚会吗?”

“是的,在八月,总是在我太太不在时。”

大部分宾客都离开大厅,阳台上如何能站这么多人呢?

“我太太不在家,我感到太孤单……”

他的目光流露出忧郁的表情,但总是对我笑着。这正是向他打听他太太是不是叫雅克丽娜的时候,但我不敢贸然问他。

“那您呢,您住在巴黎吗?”

他大概出自礼貌问我这个问题。他毕竟在家里接纳了我,因此不愿意我一人待在沙发上,要我和宾客一起聊天。

“是的,不过我不知道我还会不会住下去……”

我突然想向他吐露隐情,已有三个月左右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话了。

“我只要有支笔、有张纸,就可以在任何地方工作……”

“您是作家吗?”

“如果可以把这职业称作作家的话……”

他要我告诉他我写过的书名,也许他读过一两本。

“我不信您读过。”我对他说。

“写作大概很有趣,是吗?”

他也许不习惯与人单独交谈一些重要的问题。

“我拖住您了,”我对他说,“让其他宾客都跑了。”

的确,厅里和阳台上几乎没有人。

他轻快地笑了笑:

“没有这回事……他们都上了平台……”

几个宾客还留在厅里,坐在另一边的沙发上,一条跟我与达吕斯坐的沙发一模一样的沙发。

“认识您,我非常高兴。”他对我说。

随后他走向另一些宾客,其中有刚才与他谈话的金发女郎和与我同坐电梯的那位穿运动衣的男子。

“你们不觉得这里缺乏音乐?”他对他们大声说,他的作用似乎只充当一个引人快乐的角色,“我放上一张唱片。”

他消失在隔壁房间里,过了一会儿,传来一个女歌唱家的歌声。

他和其他人坐在沙发上,把我忘掉了。

该是我溜走的时候。但是,我听见平台上传来的喧闹声和欢笑声,以及那边沙发上达吕斯和宾客大声的说话声,我禁不住想留下听听。音乐盖住他们的说话,听不清楚说些什么。

有人敲门,达吕斯站起来,走到门口,经过我跟前朝我笑了笑。其他人继续在谈论,争得热火朝天,那位穿运动服的男子比划着手势,好像要说服他们什么。

前厅传来声音,渐渐大了。达吕斯的声音和一个语调低沉的女子的声音。我转过身看,达吕斯陪着一对夫妇,三个人站在大厅的门槛上。男的是一位高个头的棕发男子,穿着灰色西服,脸部臃肿,蓝眼睛凸出;女的穿着黄色的夏裙,露出双肩。

“我们来得太迟了。”男的说,“大家都走了……”

他的声音里略带有腔调。

“还没有走,”达吕斯说,“他们在上面等我们。”

他挽着他们俩的胳膊。

我只见这位女宾的侧面,她转过身来,我的心“噗通”一跳,我认出她就是雅克丽娜。他们朝我走来,我就像木头人一样自动地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