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遗忘的最深处(第21/25页)
随后,以后的几个十五年:只剩下几张认不出的模糊的面孔,几段模糊的回忆,几处烟灰……我并不感到悲伤,相反有一种宽慰。我将从零开始。在这些绵绵的、阴郁的岁月里,唯一还清晰显现在记忆之中的日子,是我认识雅克丽娜和樊·贝维的那些日日夜夜。为什么是这段岁月,而不是其他呢?可能因为它仍然悬而未决。
现在,我坐的凳子处在林荫下,我穿过小草地,坐在太阳下。我心里顿觉一阵轻松,再也没有什么事要向人汇报,不必请求原谅,也没有谎话要结结巴巴地说。我将变成另外一个人,面目全非,使我在这些以十五年为一期的各个阶段中所碰见的人再也认不出我来。
我听见身后一阵马达声,有人把车停在小公园和大街的拐角处。马达熄下,喀嚓一声关上车门。一位妇女沿着公园的栅栏外走,她穿着黄色的夏裙,戴着太阳镜,栗色的头发,我认不出她的面孔。不过,我马上认出她的步态,一种懒洋洋的步态。她的步伐越来越慢,就像在十字路口犹豫不决似的,随后,她好像找到自己的路。她是雅克丽娜。
我离开小公园,尾随着她,但不敢追上她。她也许记不起我来,她的头发剪得比十五年前更短,这种步态不会是别人,是雅克丽娜。
她走进一幢楼房里。已经太迟了,我来不及上前和她搭话。不过,我究竟要对她说什么呢?这条大街离图纳尔码头和但丁咖啡馆那么远……
我走到楼房前,记下号码,这难道是她的住家吗?或许她去看朋友?我最后又在自忖:能否根据人的步态,从背后认出一个人来?我朝公园转过身来。她的车停在那里,我想在车的风窗上留个字条,写下我旅馆的电话号码。
在纽约大街的停车场上,我昨天租的车子还停在那里。我在房间里突然心血来潮,想租个车子:八月的巴黎,我似乎觉得这个区空荡荡的,步行、坐地铁都那么孤单,假若能有一辆轿车就来劲了,可以随时随地离开巴黎。在这些以十五年为一期的各个阶段里,我觉得我成了其他人和自己的囚犯。我的一切梦都一模一样:梦见逃跑,梦见坐着火车出发,不幸的是我总是错过火车,从来没有到达火车站,我迷失在地铁的通道上;而我在车站的月台上时。地铁列车从来没有到达。我也梦见:我走出住处,坐在一辆大型的美国轿车里,车子沿着僻静的街道,朝着森林滑行。我没有听见马达的声音,心里顿生一种轻飘飘的、惬意的感觉。
停车场值班人拿给我点火开关钥匙。我倒车时,差点儿撞到一个油泵,我看见值班人露出惊讶的脸色。我害怕无法在红灯前停住。在我的梦中也有这样的场面:刹把松开,我不顾红灯直闯过去,朝着禁止的方向驶去。
我成功地把车子停在旅馆前,向值班人借了电话簿。查那条大街的门牌号码,没有一个叫雅克丽娜。十五年以来,她大概已经结婚了,但她是谁的妻子呢?
德洛姆(P.)
丹蒂亚克
托纳(E.塞西尔)
拉科斯特(勒内)
瓦尔特(让)
桑切斯—西雷
维达尔
我只需打电话给姓这些姓的每个人。
我在电话间里拨了第一个电话号码。电话铃响了很久,随后,有人摘下电话筒,一个男人的声音:
“喂……您好!”
“我可以和雅克丽娜说话吗?”
“先生,您打错了?”
我又挂上话筒,再也没有勇气拨其他号码。
我等候夜幕的降落,准备离开旅馆。我坐在方向盘前,发动了车子。我非常熟悉巴黎,要是步行,我可以抄最近的路到缪埃特门。我驾这车子盲目地行驶,很久没有开过车子,不晓得哪几条街道是单向行驶,我决定径直往前开去。
我绕过一大弯,穿过帕西码头和凡尔赛大街。随后,驶进僻静的缪拉林荫大道。我本想不顾红灯往前开,但在遵守红绿灯规则时,我心里感到一种快意。我缓缓地开着车,漫不经心的样子,就像一些人在夏天的傍晚开着车子,沿着海边散步。交通灯仿佛专门为我亮着,发出神秘和友好的信号。
大街的对侧,楼房的大门前,森林的头几棵树下,路灯留下一片昏暗,我的车子停在这里。黑色的铁门框,两扇玻璃门被照得锃亮。楼上的窗子也一样,窗户大开着。在一个阳台上,我看到几个人影,听见音乐和悄悄的说话声。楼下,一辆辆车子停下来,我相信有人从车子里出来,他们走进大门,登上楼去。这时候,有人从阳台探下身,问两个正准备进门的客人。女人的声音。她给两个客人指明楼层,但那不是雅克丽娜的声音,或至少我听不出这声音。我决定不再待在那里监视,决定上楼。如果是雅克丽娜接待,她看到一个十五年杳无音讯的人突然闯进她家,我不知道她将持什么态度。我们那时相处的时间太短:三四个月,无法和十五年相比。但她肯定不会忘记这段时间……除非她现在的生命要刷去它,就像放映机射出强烈的光芒,在黑色的背景上抛弃一切不在它照射范围里的东西。
我等待另一批客人的到来,这一次是三个人,其中一人伸长胳膊向阳台上打招呼。在他们走进大楼时,我也跟着进去。他们两男一女,我主动上前打招呼,他们一点也不生疑,以为我也是被上面邀请的。
我们坐上电梯,两个男人说话有外国腔调,但女的是法国人,他们年龄都比我稍大。
我努力作着笑脸,对女的说:
“真热情!上面……”
她也莞尔一笑。
“您是达吕斯的朋友吗?”她问我。
“不,我是雅克丽娜的朋友。”
她似乎听不明白。
“我很久没有见过雅克丽娜。”我说,“她好吗?”
女的皱了皱眉头:
“我不认识她。”
随后她用英语和另外两个男人交谈几句。电梯停下来。
其中一位男人敲了敲门,我的手心潮湿。门开了,我听见屋里的喧哗声和乐曲声。一位男人向我们笑了笑,他的棕色头发往后梳,脸色无光泽,穿着一件本色的布西服。女的和他行了贴面礼。
“你好!达吕斯。”
“你好!夫人。”
他的声音低沉,略带外国腔。两个男的对他说:“你好!达吕斯。”我握了握他的手,没有说什么,但他对我的来临一点也不感到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