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遗忘的最深处(第20/25页)
我早晨不再写作,改在子夜后写。我并不想利用寂静和安宁,只是想推迟工作的时间,每次我都能成功地战胜惰性。我选择这一时间还有另一个原因:我害怕我们刚来伦敦那些日子常感到的不安又卷土重来。
雅克丽娜肯定也一样感觉到不安,不过她需要周围有人、有声音。
子夜,她和林达离开套房。
她们去参加拉赫曼的晚会或到诺汀希尔偏僻的地方。在拉赫曼家里我们认识了许多人,他们邀请我们。首次在伦敦——莎宛德拉说——人们不再感到在外省,空气中似乎有电流。
我记得我们最后几次散步,我陪她到多尔芬广场拉赫曼家里,我不愿意上楼,不愿意混杂在这些宾客之中。但想到独自一人回到房间,又有点害怕。我还得在白纸上码字词,没有别的选择。
那几天晚上,我们要出租车司机停在维多利亚火车站前,从那里我们穿过品里廓几条街道,步行到泰晤士河。那是七月,天气炎热难熬。但每次我们走过一个小公园的栅栏,一阵微风夹着女贞树和椴树的花香向我们吹来。
我在大门和她分手。在月光下多尔芬广场一带的楼群显出清晰的轮廓。人行道上投下树影,树叶静止不动,没有一丝风。泰晤士河岸边,码头的另一端,驳船上有一家酒家,高高的招牌闪闪发光。迎宾生站在浮桥上的入口,但从表面上看没有一人走进酒家。我看着这位迎宾生,他的制服里似乎凝固着一个纹丝不动的木偶。这时节,车子不再经过码头。我终于到达宁静但悲怆的仲夏。
我回到切普斯陶别墅,躺在床上写作,然后,我熄了灯,在黑暗中等候着她。
她总是一人在清早三点回来,近来,林达又失踪了。
她轻轻地打开门,我假装睡觉。
随后,过了一些日子,我熬夜到黎明。我再也听不见她在楼梯口的脚步声。
*
昨天,一九九四年十月一日星期六,我乘坐地铁从意大利广场回家。我是去一个商店——好像这个商店的东西比较齐全——找电影录像带。很久以来我没有来过意大利广场,它变化真大,周围建起许多摩天大厦。
在地铁车厢里,我站在门边,一位女人坐在里面座位上,在我的左边。我注视着她,她戴着太阳镜,下巴系着一条方围巾,穿着一件本色的旧雨衣。我认出她是雅克丽娜。架空铁道沿着奥古斯特—布朗基林荫大道的上空向前伸展。在日光的映照下,我好像觉得她的脸庞清瘦了许多,我认出她的嘴巴和鼻子的轮廓。正是她!我越来越肯定。
她不看我,眼睛藏在太阳镜后。
她在克尔维萨车站下了车,我在月台上跟踪她。她左手提着一个草编的提包,步履疲惫,摇摇晃晃,不再像过去那样矫健。我不知道何因。最近,我常梦见她:她在地中海的一个小渔港上,坐在地上,在阳光下无休止地打毛线,在她的身旁,放着一个茶托,过路人扔进零钱。
她穿过奥古斯特—布朗基林荫大道,走进克尔维萨街。我沿着街的下坡尾随着她,她走进一家杂货铺。她出店时,我才从她的步态猜测她手提的草编提包很沉。
在公园前的小广场上,一家咖啡馆招牌上写着“小米斯卡代”。我从玻璃窗望进,她站在吧台前,草提包放在脚边。我不想上前搭话,也不想再尾随下去,我不想了解她的地址。这么多年后,我怕她再也记不起我来。
今天,秋天的第一个周日,我乘地铁的同一路列车,它凌空触到圣雅克林荫大道的树梢上,树叶探向着铁轨。于是,我顿觉身处于天地之间,脱离了尘世的生活,没有任何东西把我连接。克尔维萨车站的彩画大玻璃窗,使人觉得像在外省的火车站。过一会儿,我将从这个车站的出口出去,似乎从时间的缺口溜出,最后消失得无踪无影。我沿着街道的坡道走下,我可能有机会碰见她,她大概住在这个区的某个地方。
十五年前,我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有同样的体验,那也是八月的一个下午,我去布洛涅—彼昂库尔市政厅找一份出生证。我穿过奥特伊门,沿着赛马场和森林旁的大街步行回来。我临时住在特罗卡德洛花园后,靠码头的一家旅馆。我还不知道我最终是留在巴黎或是去布宜诺斯艾利斯,一边继续写那本有关“葡萄牙语诗人和小说家”的书,一边查访阿根廷诗人赫克托·佩德罗·布隆伯格,他的一些诗句令我惊讶不止:
昨晚施奈德被杀害
在一家叫巴拉圭的小酒店里
他的眼睛湛蓝、脸色苍白……
一个艳阳天的傍晚,我坐在一个小公园的凳子上,随后去缪埃特门。这个区无意中勾起我的童年的回忆:我在圣日耳曼—德—普莱乘63路公共汽车,车子也停在缪埃特门,我在布洛涅林园里度过一整天,约在傍晚六点等候这部车。有时,我竭力去追忆较近的事,但白费心机,它们属于以前的生活,我不敢完全肯定我曾经经历过。
我从口袋里拿出出生证,我出生在一九四五年夏天:一天下午,约莫五点时分,我父亲来市政厅在户籍上签名,一种难以辨认的签名。然而,他步行回去,走在夏日荒凉的街道上,在一片寂静中听见自行车发出清脆的铃声。和今天一样的季节,一样的艳阳天的傍晚。
我把出生证放在口袋里。沉浸在一种梦幻之中,我早该从中苏醒过来。我与现在的连线越拉越细。着实遗憾的是我坐在这张凳子上几乎沉浸在一种健忘之中,渐渐失去身份,无法给行人指出自己的住所……幸好我口袋里有这张出生证,就像迷失在巴黎的狗脖链上挂着主人的地址和电话号码……我努力想弄明白我所感到的飘浮。几周来,我没有见过任何人。我打去电话的人度假没有回来。我选择一家离市中心远的旅馆看来是错了。夏初,我只准备住很短的时间,只想租一个小套间或单间公寓。我心里泛起怀疑:难道我真的希望待在巴黎吗?只要还是夏天,我就有一种幻觉:我只是一个游客。但到了秋初,街道、人群、事物又恢复往常的颜色:灰色。我心里在想:我还有没有勇气融化在那种颜色之中?
我大概到达了生命一个阶段的终端。每个阶段长十五年。现在,我在通过一个休止期,然后脱胎换骨。我努力回想起好几个十五年之前的事,也是那个时期,某种东西到达终期。我离开双亲。父亲在咖啡馆的后厅里,或在旅馆的大厅里,或在火车站的餐厅里与我约会。他似乎选择那些人来人往的热闹的地方,要把我甩掉,然后他带他的秘密溜掉。我们都一言不发,面对着面,他不时斜视我一眼。母亲和我讲话,她的嗓门越来越大,我从她那急切地上下扇动的嘴唇,就可以猜出她在说什么,因为我们之间隔着一层玻璃,它压低了她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