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月旅行(第10/27页)

每当他们穿越这片幽暗松林的时候,英格丽特都会因为恐慌,泪水涟涟而浑身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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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们走进了饭店大厅。枝形吊灯耀眼的光芒让他们眯起了眼睛。看门人穿着制服立在接待室的办公桌后面。他微笑着向他们递上房间的钥匙。事物又回到了一定的坚实度和真实性上。他们重新回到了真实的大厅,有真实的墙壁和真实的穿制服的看门人。然后他们登上电梯。在他们按下六楼的按钮时,迟疑不决和惴惴不安再一次掠过,一条胶带覆盖了其他层次的按钮,清楚地表明这些按钮被禁用了。

电梯在黑暗中缓缓攀升期间,他们抵达了一个楼梯平台和被赤裸的灯泡微微照亮的走廊。事情就是这样。他们从光明走进黑暗,又从黑暗来到了光明。他们必须适应这个一切都可能随时动荡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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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当他们打开百叶窗,一道强烈的阳光便洒满了房间。这确确实实与往日的夏季一模一样。松叶暗绿,天空湛蓝,通向海滩向下倾斜的萨拉玛泰尔大街的桉树和粉色月桂传来阵阵清香……在散发着热气的轻雾笼罩中,普罗旺斯饭店高大的白色门面永恒地耸立着,当你结束海浴,从伸展出去的浮桥上望去,你觉得这座建筑在保护你。

只需一个细节就足以糟刹这个风景,那是里果第一次在傍晚注意到松林小路长凳上的情景。英格丽特和里果他们沿着海滨大道散步回来。一个男人身着城里人的服装,坐在长凳上阅读一份报纸。与他外衣的深色形成对比的是他奶白色的面孔,和某些从不见阳光的人一样。

第二天早上,他们两人躺在浮桥上。里果又发现那个深色的斑点倚靠在通向海滩阶梯左侧一块泥土平地的栏杆上。那个人正在观察阳光下享受海浴的几个人。里果是唯一看得到他的人,因为其他人都背对着他。有一会儿,他想把那个人指给英格丽特看,但是他改变了主意。他把她拖下海水,比往常游得还要远。他们返回浮桥,仰面漂浮在海上。英格丽特更喜欢留在海滩,因为浮桥的木头热得烫人。里果自己到更衣室的通道里找了一把躺椅。他再次看到英格丽特时,她正站在海边,穿着淡绿色紧身浴衣,他抬头朝围栏看去。这一次,那个男人好像在窥伺英格丽特,嘴唇粘着一支香烟在吸。尽管阳光照射,他的面孔仍旧是奶白色的。他的外套在通道和沙滩白色更衣室的衬托下显得更为深暗。里果在喝开胃酒的时候,瞥见他坐在大堂最里边,目光不离走出电梯的顾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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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那时,他还是没有太看清那个人的面部轮廓。当晚,在波旁公主的餐馆,他才得闲仔细端详。那个男人坐在餐厅最里面,他们隔壁的一张桌子边。面部的颧骨很高。金色头发夹杂着红棕色的反光往后梳拢着。似乎在颧颊的奶白色皮肤那里有些被损害的斑点。他穿着城里人的外套,眼光专注地扫过被当地常客们占据的餐桌。最后把目光定在英格丽特和里果身上。

“你们在度假吗?”

像是力图让他们承认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似的,他想让自己金属般的嗓音变得柔和一些。英格丽特把头转向他。

“不完全是,”里果说,“我们在蜜月旅行。”

“在蜜月旅行?”

他点了点头,做出一副欣赏的样子。然后从外衣口袋里拿出一支烟嘴,往里面填塞了一根下士牌烟卷——香烟盒放在桌子上——他点燃烟,长长吸了一口,这个动作让他的两颊都陷了下去。

“你们在度蜜月,运气不错……”

“运气?您真这么觉得?”

里果懊悔自己用傲慢无礼的方式回答了他。他睁大眼睛,盯着那个男人,表现出惊异的样子。

“鉴于形势,很少有你们这个年纪的人能出来做蜜月旅行……”

他重又做出这个温柔的语调。英格丽特没说什么。里果猜到她已经厌倦,很想离开餐馆了。

“您忍受得了这种香烟吗?”里果问那个男人,指了指摆在桌子上的下士牌烟盒。

里果一阵眩晕。想抵挡那个味道已经太迟了。那个人看着他,眯缝着眼睛。里果听到自己对他说道:

“这种烟不让您的嗓子难受吗?您喜欢的话,我有英国烟。”

他给那人递过去一包黑猫香烟。

“我不吸英国烟,”那个男人抽搐地笑道,“我没办法得到。”

然后他看着菜单,从那时起,做出不知道英格丽特和里果存在的样子。目光继续不懈地在餐桌那边扫来扫去,似乎要把那里的每一张脸都铭刻在记忆当中,然后再记录下来。

*

回到饭店以后,里果后悔自己挑衅性的幼稚举止。他在床头柜的抽屉里发现了一个下士牌香烟的空壳,那是一位顾客在战前奢侈生活的日子里遗忘在那里的。英格丽特和里果站在阳台上,手臂支撑着栏杆。下面的教堂屋顶和阳伞般的松顶在明亮的月光下,勾勒出清晰的轮廓。枝叶掩藏着波旁公主餐馆的露天座位。

“那个家伙可能是什么人?”英格丽特问道。

“我不知道。”

里果如果是一个人,那个男人的出现不会让他感觉丝毫担惊受怕。从战争开始,他就没有怕过什么,但是他却为英格丽特感到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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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深色斑点——如里果所称——经常无所觉察。你可以相信汝安雷班的阳光把它消融了。可悲的是,当你不再等待它的出现时,它却冒了出来。海浴时间海滩的栏杆上,海岬路的人行道上,游乐场的露天平台上。一天晚上,里果正准备乘电梯回房找英格丽特时,他听到身后那个金属般的嗓音:

“一直在度蜜月吗?”

里果转过身。那男人与他面对面,目光扫过他。

“是的,一直在度蜜月。”

因为英格丽特的原因,他尽量用中性的口吻回答那个人。

*

一天深夜,里果不到三点钟就醒了,天气闷热,他打开了窗户。英格丽特睡着,她把床单推到了床尾。一道月光照亮了她的肩头和腰部曲线。他感觉激情荡漾,再也无法入眠。他起身,踮起脚离开房间想去找一包香烟抽抽。走廊的灯散发出比平时更加微弱的灯光。电梯的灯熄掉了。但是下面的枝形吊灯灯光耀眼。

里果准备穿过大堂时,看见深色斑点正在接待室的办公桌后面。只有他一个人俯身在完全敞开的登记簿上,记录着什么。他并没有觉察到里果的出现,此刻正是里果走上半圈重新回房间的时机。然而像那天晚上在波旁公主的餐馆一样,一阵眩晕向他袭来。他慢步走到接待处的办公台那里。那个人一直沉浸于他的工作。里果走到他跟前,两只手平放在大理石台子上。此刻那个人抬起头,流露出一个呆滞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