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月旅行(第9/27页)

今晚,在多狄斯自己的房间里,我不需要查阅我的记录。我记得所有的一切,就像发生在昨天……他们是一九四二年春天到达蓝色海岸的。那时她十六岁,他二十一岁。他们不像我抵达的是圣—拉法埃尔火车站,而是汝安雷班火车站。他们来自巴黎,越过了偷渡的边境线。英格丽特随身携带的是一张以泰森·英格丽特命名,里果夫人名义的假身份证,让她老了三岁。里果在自己外衣的双层夹里和行李底层藏了几十万法郎。

他们是那天早晨在汝安雷班唯一的旅行者。一辆出租马车等在火车站前,黑色的马车套的是一匹白马。因为行李的关系,他们决定乘这辆车。马缓缓前行,他们沿着松林广场中心空无一人的小公园行走。马车夫的头总是朝右倾斜着。从背后看去,我们觉得他睡着了。转向海岬那条路时,大海出现了。马车走上一条倾斜的小路。马车夫抽响马鞭,马儿快步小跑上去。然后他急急勒住马绳,马车震荡着停在普罗旺斯饭店高大白色的建筑脚下。

“要跟他们说明咱们是蜜月旅行。”里果说。

*

饭店只有一层开放,寥寥无几的顾客好像是偷偷摸摸住在那里似的。进入电梯口之前,电梯慢悠悠地穿过黑暗和安静的楼梯平台,总是不停。对于喜欢爬楼梯的人来说,必须打开电灯。宽大的餐厅紧闭,它的枝形吊灯架包裹着一个白色床单。酒吧也不营业。于是他们都集中在大厅的一个角落。

他们房间的窗户在饭店的背面,面对一条缓缓倾斜通向海滩的街道。他们从阳台上俯临松林,经常看到出租马车在海岬路转弯。晚上的寂静如此深沉,以至于木鞋敲击路面的声音要好长时间才能消失。英格丽特和里果开玩笑,两个人当中最后听完木屐哒哒声的,才是耳朵最尖的那个。

*

在汝安雷班,大家各行其是,好像战争根本不存在。男人穿着沙滩长裤,女人穿着色彩鲜亮的海滨裙裤。所有那些人都比英格丽特和里果年长二十来岁,然而不大辨认得出来。幸亏他们皮肤晒出了褐色,举止像运动员,才保持了年轻的神态和虚假的无忧无虑。他们并不知道夏季结束后,事情的进展如何。在喝开胃酒的时候,他们互换地址。今年冬天要不要在默热沃订房间?有人更喜欢瓦勒迪塞尔,已经准备好“待在”伊泽朗山口。还有一些人根本不想离开蓝色海岸。他们可能去重新打开圣—特洛佩兹的名为海拔43号的白色旅店,这家旅店酷似一艘搁浅的大型客轮,位于普罗旺斯鱼场海岸上方的松林当中。在那里可以躲避起来。在他们褐色的面孔下面可以看出一丝焦虑:说明必须分秒必争出发寻找一个避开战争的地方,而这样的宜人之地愈来愈少……在海岸地区,开始了定量配给。要想不丧失士气,就什么都不要去想。这些游手好闲的日子有时会给你住在被监视的宅子里的感觉。一定要把头脑清空。在阳光和风儿吹动摇曳的棕榈树下,任自己进入轻松麻痹的状态……闭上眼睛。英格丽特和里果以及那些忘记战争的人生活在同一个节奏上,不过与他们保持着一定距离,避免和他们说话。开始人们对他们二人的年轻感到惊讶。他们是在等待父母亲?度假?里果回答说英格丽特和他是在“蜜月旅行”,就这么简单。这样的回答没有令他们感到惊讶,反而成为对这些普罗旺斯饭店顾客的慰藉。如果年轻人还在出门蜜月旅行,就可以说明形势还没有如此悲惨,地球还在继续转动。

他们两人早晨来到松林下面,位于游乐场和海岬街中间的海滩。属于饭店的架有藤蔓的私人海滩和浴场更衣室都不运作了,用普罗旺斯饭店看门人的说法“好像正处于和平时期”。几把躺椅和遮阳伞随顾客支配。然而直到战争结束,都禁止他们使用更衣室。新来的人不知道进入这片海滨是否违法。甚至对使用阳光浴场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开头几天,里果都在安慰英格丽特,因为她每时每刻都在害怕人们问她他们来这里做什么,原因是,她还在忍受着先前在巴黎的动荡生活对她的冲击。里果为她在汝安雷班的一家商铺买了一件淡绿色紧身浴衣。还有一条和别的女人穿的一样的粉色画图案的海滩裙裤。他们躺在浮桥上,等太阳一照到他们的皮肤,就又跳进大海。他们游向宽阔的海域,然后并肩返回海边仰面漂浮在海面上。午后,当炎热逼人的时候,他们就穿越寂静的公路,沿着松林和棕榈树边通向普罗旺斯饭店入口的小路行进。看门人经常不在接待室。不过里果把他们的钥匙放在浴衣的口袋里。电梯攀升缓慢,黑暗的楼层平台滑过,让他们猜想那些没有尽头的安静走廊是什么样子,房间里可能只有床绷。随着电梯升高,空气变得更加清新,半明半暗的新鲜空气包裹着他们。到了六楼,巨大的栅栏门在他们身后发出咔咔声,然而却丝毫没有搅乱平静。

他们从自己的阳台欣赏松林,从松林边缘暗绿色的后面分辨出游乐场的白色痕迹。沿着围绕饭店墙壁的倾斜街道,没有一个人经过。然后他们关上房间的百叶窗——淡绿色的百叶窗和英格丽特的紧身浴衣一个颜色。

*

晚间,他们沿着松林中间的小广场去汝安雷班的一家餐馆用餐,这家餐馆可能不知道定量配给的事。顾客们来自尼斯和戛纳。开始时,英格丽特在那里感觉很不舒服。常客们一桌挨一桌地打招呼,男人们的粗线毛衣漫不经心地系在肩头,女人们裸露着晒黑的脊背,头发包裹在克里奥尔风格的方头巾里。他们感到惊讶的是听到英语对话。战争如此遥远……餐馆店堂位于游乐场隔壁建筑的侧翼,餐桌移出店堂,摆在了人行道上。大家都说,老板娘,某个叫考缇庸小姐的人与司法机构有过纠纷,然而今天却从“保护”中得到了好处。她为人亲善友好,在汝安雷班被称作波旁公主。

*

他们回到了饭店,几个夜晚没有月光,焦虑不安侵袭着他们两个。没有路灯,也没有一扇有亮光的窗户。波旁公主的餐馆还是灯火辉煌,就像她是最后一位敢于顶撞宵禁的人。但是走出几步路以后,那个灯光就消失了,他们只好在黑暗中行走。低低的对话声也消失了。所有那些他们在白天的海滩看到的和出现在餐桌边的那些令他们放心的人们,现在对他们来说似乎已经不真实了:被战争阻断在汝安雷班的那些巡回演出的哑角们,被限制在海滩,在虚假的波旁公主的餐馆扮演了伪装避暑的角色。那家在黑暗深处识别出来的普罗旺斯饭店的白色巨大建筑呢,简直就是纸板浆搭建起来的雄伟装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