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4/1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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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六岁到十岁的那四年里,每天上午我都去艾玛阿姨家,我跟她学习书写、数学基础知识和匈牙利地理。艾玛阿姨是一位教师,给富裕人家的孩子们上私教;她有一只眼睛视力很差,教小学低年级学生书写字母就教了长达四十个春秋;尽管有着四十年的教学经验和实践,但她仍然像一个孩子。她过着像被消过毒似的纯洁生活,或许她只能在孩子们面前才能敞开心扉,也许正因如此,人们在现实生活中极少能遇到她这类人。艾玛阿姨五十岁时,仍能感受到一个一年级小学生感到的兴奋;当她一遍又一遍手把手地教小孩子时,她自己也重新学习写字;当她成百上千遍举例讲解时,最先惊讶的是她自己;在她看来,在托付给她的每个孩子身上,她都能发现一个新世界。艾玛阿姨在课上从来不觉得无聊,只有在不由自主地困惑和吃惊时才会显得“严肃”。我们一起用彩色纸条做编织游戏,艾玛阿姨至少跟我一样全神贯注。头几个月里,我经常破坏上课的规矩,这让艾玛阿姨十分头疼,但她并没有为了维护自己的威信跟我较量,而是苦口婆心地央求我听话,并不在乎她的努力付诸东流。第一年岁末,我们成了知心伙伴,决心一起在更高的权威——父母和学监——面前掩盖这个令人悲哀的事实:我们只是玩了一年,什么也没学……在那四年无忧无虑、快乐而漫长的童年岁月,上午我去她家,每天我都兴奋异常,仿佛去参加一个奇特的幽会——艾玛阿姨比我年长十倍——我们坐在散发着樟脑球和苹果味的公寓里,坐在窗户旁边,因为街道上的风景总比课本更有趣。在黑檀木写字台的一角,在一只用布盖着的盘子里,总有上课的奖励和惊喜等着我:雪蛋[114]和海绵蛋糕,香草蛋糕,加了少许红果白酒的煮水果,或装在一条长布袋里的几枚花生、红枣和无花果……到了年底,我终归还是紧咬牙关地学会了写字!但我把艾玛阿姨急坏了,她有时低声下气地央求我,用颤抖的嗓音尽可能严厉地责备我:“我的孩子,你写的这是什么字啊!”她边说边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发愁地用右手整着别在衬衣上的漆瓷胸针。“你永远学不会好好写字……”三十年过去,我再次见到了艾玛阿姨。有一次,我借回乡探亲之机登门看望了这位年过八旬的女教师。艾玛阿姨瞎着一只眼,在名曰“女士之家”的贫民敬老院安度晚年。她住的小房间“干净”得令人不安。就像三十年前一样,我俩坐在一张长沙发上,因为她把一些老家具也搬到了“女士之家”,她不属于那类三天两头换家具的时髦女性。房门上用粉笔写着伽什帕尔、梅尼黑尔特、博尔蒂扎尔神父名字的头一个字母,橱沿上摆放着装满煮水果的玻璃瓶。我情不自禁地环顾四周,看在黑檀木写字台的桌角上有没有用布盖着、盛有雪蛋和海绵蛋糕的餐盘。直到现在,我还会从艾玛阿姨那儿得到礼物,因为她已经习惯了这样;她送我的礼物都很别致,比方说,尤卡伊夫人拉波尔法尔维·茹若[115]的一张戏装剧照,因为艾玛阿姨认为“我肯定对女演员感兴趣……”。谢谢您,艾玛阿姨。
告别的时候,她开始跟我聊起天来,并将“女士之家”的留言簿硬塞给我,要我签下我的名字。我像染上舞台紧张症似的拿起笔,要知道,离艾玛阿姨最后一次鼓励我好好写字,时光已经流逝了那么久;在这样漫长的时间里,我经常如饥似渴地滥用从她那里获得的书写知识,耳畔总能听到从前她教我写字时爱说的口头语:“先生,写啊,朝上一点儿,再往下一点儿……”我一笔一划地用字母拼写我的名字。她又一次,也是这辈子最后一次弯腰审视我的笔迹,然后摇了摇头,用羞怯、期望的声音说:“你的书写,上帝啊,你的书写糟糕了很多……”她开始流泪,因为她已经太老了,只要过去的学生去看她,她每次都会哭。
直到今天我都不清楚:家里人为什么没送我去公立学校?为什么让艾玛阿姨给我上了四年的私教课?估计是担心我的健康,公立学校里经常爆发传染病,市民家庭尽可能将自己的掌上明珠送到科瓦奇大街的“贵族小学”;无产者的孩子们大多去另一所位于胡尼奥迪大街的学校读书。要知道,私教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只有家境优越的孩子们才可能这样读小学。小学校长和学监亲自上门为孩子考试;或许因此……考试那天,艾玛阿姨很早就来到我们家,穿着比平时更黑的丝绸衬衣,别着漆瓷的胸针,挂着漆瓷的耳环,将一块白色方巾铺在桌上,仔细抻平,好像在死囚的牢房里。我们摆好教科书,习字簿,手工编织和用泥捏后上色的、能够证明我“手工精巧”的苹果、梨、胡萝卜等模型,然后等着主管教学的大人物们光临。考试那天,家人让我穿上蓝绒水手装,脖子上系着白色、丝绸的大领结。在另一张桌子上,摆满盛着熟肉和小点心的盘子,玛丽特意为这天送来一瓶由她亲手盖火漆章的细颈托卡伊葡萄酒。考试的情景我隐隐约约记得一些;校长和学监提问,艾玛阿姨努力帮我回答。在考试开始时,我先将一个装有二十枚金币的信封递给艾玛阿姨;我父亲总是用金币支付学费,因为这样才很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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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六岁到八岁,我一直想努力做个“好孩子”。我两岁那年,我刚出生的妹妹从乳娘怀抱的襁褓里掉了出来;孩子的脑袋摔到地上,幸好死了。悲剧发生后,直到我的下一个妹妹出生,在那整整四年里,母亲对我娇生惯养。我总是穿着扎眼的衣裳,每次家庭聚会我都能得到一大堆玩具,我已经六岁了,仍睡在母亲床边带栏杆的小床上。她总是乐此不疲地绞尽脑汁,为我制作各种玩具,发挥神奇的想象力给我缝制古装戏服。我穿着它们在庭院里得意扬扬地招摇过市,让全楼的孩子都忌妒我。我五岁那年,母亲给我缝了一身骑兵戎装,并特意请鞋匠为我特制了一双由她设计的高筒马靴。母亲做的那些玩具,要比商店里买的大路货好玩得多,原创得多。母亲本来想当教师,年轻时毕业于女子职业高中的教育专业,并在出嫁之前教过几年书;出嫁之后,世界上少了一位一流的教育家。她有丰富敏捷的思维、无可比拟的幽默感和清澈透明的心灵,她一辈子都保持着充满天赋的孩子气,富于同情心,深得孩子们信任;我们感到,母亲不是那种“坐下来跟孩子们游戏”的成年人,而是真的跟我们一起玩,我们爱玩的天性感染了她,在她的内心深处,从来没从孩子的房间里彻底走出……她令人惊叹地组织家庭聚会,圣诞节在她手中变成了一出古代的神秘剧,房间里充满了神秘的惊喜;化装舞会结束后,她在家里举办假面狂欢。她从不知疲倦,一连几个星期跟女仆、女教师一起设计制作复杂的道具,最后将我们打扮成扫烟囱工、滑稽演员、仙女或女巫。母亲坐到钢琴前——只有家人,没有客人——我们穿着古装在客厅里纷纷登场。用人们也都化了装。没错,我的母亲,她非常会玩!她会从特殊的视角看人,她会把从街上、聚会上听到的故事编进她感人的节目里;人们看她表演,就跟读书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