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6/13页)
我们之间没发生过“关系”,我想,我们根本就没有彼此相爱;我俩除了同龄之外,在别的方面都迥然相异,她要比我复杂,比我更老成,更有经验。我在所有人身上都期待奇迹,希望找到某种幻想;她则冷静地审视每位客人,注意他们的身体变化,吃什么,吃多少,留心哪一个动作、以什么样方式泄露了客人内心的不满。有的时候,我需要陪她去外地城市,去温泉度假村;我从来不知道她前去探望的人到底是谁。我经常睡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但从来没有萌生过爱情;在我俩的关系里,从第一刻起就缺少性别,我们之间完全是另一种亲密,我们俩都害怕会因为某个笨拙或不甚真诚的动作破坏这种信任。她以一种职业性的漠然和诱引,当着我的面穿衣,脱衣;我看着她,不抱任何欲望,那是一种充满特殊温情的爱,这种爱以某种复杂的、显然并不很“健康”的方式缔结,缺少了肉身的各种兴趣。通常来讲,我对这种“健康”,对人们在爱情中称之为健康的所有东西都并不看重……在那段时间里,在舞会上,在聚会上,我的女朋友都是她亲自挑选的。
她掌握玄妙的秘诀:能够一个人独处。那些爱我追我亲近我的女人,几乎都是很好的人;她们对待我的态度,跟我对待她们的截然不同,她们更加通情达理,品行更高尚。我跟她们的关系都很短暂,一般见了两三面后,我就会或多或少地感到厌倦。但是,我以自己的方式爱那位女演员,我们之间维持的友情,要比任何可以想象的肉体关系都更可靠。跟她在一起,我是那么温文尔雅,乖觉顺从,好像无论之前还是之后,我都没跟女人在一起待过。我会陪她散步,在寂静的房间里坐几个小时,看着她,看她坐在镜子前化妆,看她细心地护理身体——饭店的窗户朝向林登大道,冬日黄昏的街道上,弥漫着文明大都市的神秘气息——我听她通过屋里的电话跟陌生男人们撒谎或许诺。她从来没有要求过我什么,对我从不吝啬时间,夜以继日,温柔体贴,抱着某种非同凡响、格外珍贵的骑士风度。她很尊重我的忧郁,教我发现柏林的美丽,感受柏林的美好。她对孤独的艺术有着令人惊叹的理解力;她生活在贝壳内,就像一颗稀有的珍珠,价值连城;在那些怀揣欲望的人们眼里,她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女人。
但是我对她没有欲望;也正因如此,她逐渐向我袒露了所有秘密。随着时间的推移,所有的面纱都从她头上飘落,这样的脱,要比所有的赤裸都更刺激。圣诞节的上午,她跟我说:
“凯赛尔[219]从监狱里放出来了。我们去看看他。”
6
我们乘郊区小火车从柏林出发,走了一个半小时的路程,终于抵达勃兰登堡伯爵家族的一个避暑地。那是一座简朴的乡村别墅,几幢花园小屋隐现在松林中、湖岸旁。陪我们同去的是一位柏林剧作家,凯赛尔的朋友,一位秃顶、耳背的德国先生。一路上他都喋喋不休,不等别人回应他的观点,就用力排众议的口吻大声断言:“他是对的。”就在那天,在所有德国的文学咖啡馆和报纸上,都在争论这件事的对错。我们赶到那里时,天已经黑了。我们在一家小客栈投宿,屋里没有暖气,所有窗户都朝向湖水,房间已经几星期没有供暖,盥洗池里的水已经结了冰。女演员裹着裘皮大衣坐在床上,在烛光中,她神色忧伤地望着窗外。树林里,在白雪覆盖的小径上,伯利恒的孩子们[220]一脚深一脚浅地打着油灯在戏耍。“什么都不重要,”她说,“爱情也不重要。只有才华最重要。”她的声音很小,我知道,她说的是对的。一个已从生活中得到了一切的女人,一旦遇到真正的才华,就会藐视一切,摒弃一切。高傲、美丽、聪明的女人,一旦靠近才华,就突然变得谦卑起来。“凯赛尔很有才华,”她用固执的语调重复道,“他有权这样。”我缄口不语。我也这样觉得,他有权这样,但我拒绝凯赛尔采用的这种方式。这位作家想要“活着”——他到底想要怎么活着?这个我也很清楚,他想要旅行,想喝香槟酒——所以他才偷东西,从他的慕尼黑朋友,从他“恩人”的庄园里偷出价值不菲的波斯壁毯拿出去卖。女演员出于女性的本能从心里相信,凯赛尔是位“有品德的人”;我后来认定,他不会是她想象的那样。女演员冻得浑身打颤。这个男人对她来说,意义远比“著名话剧导演”和临时情人更重要。她为他发誓,对他深信无疑,有那么一刻,只要男人想要,她可以为他付出一切;但我觉得,这种牺牲是白白的浪费,比错误更要命,是一场事故。我们坐在黑暗中,坐在冰冷的房间里,我们争论:有才华的人到底有权做什么?
女演员说,有权做一切。我惊讶地意识到,这也是我第一次意识到,那股迷人的宁静从她的身上消失了。她双手紧攥,像在乞求什么。她需要鼓励,需要帮助。宁静的女人燃烧了起来,火焰熊熊。我这才得知,别墅是她租下的,也是她把凯赛尔一家,把他的妻子和孩子们安置到这里。我们坐在黑暗、冰冷的客房里,仿佛是在一部“栩栩如生”的小说中;但是,这部小说的主人公有无与伦比的才华。有什么东西在我们的眼前破碎了,我们拐进生活中的一条死巷,有什么东西结束了。我不认为对一位作家来说,偷壁毯、蹲监狱、和美女做爱、为喝法国香槟或开豪华汽车而挥金如土有什么好的。“作家应该表浅地活着,”我向女演员解释,“模仿生活,十分专注地观察它,但是尽可能不要投身进去。”
但是女演员是一位无与伦比的高贵女人,美貌,年轻,善良,并且否认节制的必要性。她一窍不通,我是说,她根本不知道才华“有权”做什么或不做什么——简而言之,“生活”对作家来说根本毫无用途。因为在那里找到的只有物质;无论从质量上讲,还是从混乱状态上看,作家在“生活”中找到的都是一些无用之物。我对一位既想活着又想写作的作家,又能说些什么呢?……这次谈话一直持续到夜深。对我来说,那是一次难忘的记忆;当时,我在黑暗中道出了这个想法,这个每位创作者迟早都会意识到的认知;这一课是不可能从传闻里、从他人的经验中、从古典或美好的榜样身上学到的,就像那些直接作用到我们个体身上的任何宿命和法则一样,不可能从他人的经验中了解和接受。有朝一日,作家会知道自己的宿命,但他只能通过自己知道。在我们交谈时,我受到了某种命运的启蒙;我了解了自身的命运,并在那一刻把它讲述出来,几乎是自发地,带着冷静的自信。我越来越清楚地知道了什么是生活方式、写作和对生活的眷恋——我二十四岁那年,在“经验”匮乏的情况下,在一间漆黑的屋子里,获得了命运的启蒙,理解了这个与众不同的判决;我谦卑地接受了,那是适合我的唯一的谦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