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2/14页)
在马达时代,我们被轰鸣声包绕着,我受一个突然冒出、争强好胜的顽固念头所驱使,买了一辆汽车。我在巴黎有房有车……当然,我给汽车拍了张照,感觉像一件象征胜利的战利品,并将照片寄回家乡。这个成功从远处听来令人欣慰,惹人羡慕;但事实上它使我们陷入了泥潭。这辆车是许多年前由福特厂生产,是我在巴黎的一位熟人定制的,车上有各种各样的特别设计;它看上去像是一辆赛车,开车者和运动员在街上看得目瞪口呆,摇头惊叹,都说不出这辆车的型号和款式……这辆车被漆成浅绿色,一旦启动,就像撒欢儿一般不知疲倦地疾驰;问题只是它很难启动。我为这辆车受了太多的洋罪;我想,在这一年里,我的摩登欲望和所有世俗的野心都得到了治愈……这辆车每天都会索要点什么:一会儿要汽油,一会儿要机油或螺母,今天电喇叭坏了,明天轮胎破了,要为它租车库,要付税和保险。我们紧咬牙关、惶惑不安地付完钱,家里连买袜子的钱都不够,但是管它呢,我们在巴黎有了辆汽车……每隔一段时间,我就把汽车送到典当行,在那里评估员只用一个指尖,面带嘲讽地检查它,好像它是件不洁之物,最后恩赐般地给了几百法郎的抵押贷款。我们为了汽车活着和工作,同时我们很快入不敷出,因为有车的缘故,我们俩都较少工作。最终,我想把它转让给法国朋友或外国熟人,但即使白送也没有人要。夜里,我把它停在名声不佳的街角,希望有人会偷走它;但早晨它平安无事地停在街角,风吹雨淋,生锈变旧,忠心耿耿。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在外地找到一位食品商,终于把赛车卖了出去;一年后,我有一次看到这人用它运胡萝卜和洋葱。
汽车夺走了一切:钱,时间,工作兴趣;我一天到晚被它折腾,但它毕竟有时能当成四轮的东西用,我高兴地开着它逛巴黎,去外地,游法国。我该感谢这辆破车,它让我熟悉了整个法国,如果不是开着它,巴黎有许多街道我永远不会去。我开着它像骑着没缰绳的马,几个月走遍了巴黎城,我连蒙带猜地拐入一条条连地图都未做标记的街道。我从一个又一个新的视角看清这头恐怖的庞然巨怪;它的小巷和白天的地下世界,凄楚、荒凉的城郊和仿佛有陌生部落栖居的空场,它们不受法律约束地生活在社会边缘。汽车向我展示了巴黎,让我看到了周围环境:午饭后我开车颠簸到海边,穿过诺曼底的村庄,熟悉了那些农舍;我在省际公路上游荡,看到了自卡洛林王朝[290]后再未在实质和内容上发展、原始落后的农村生活。这辆车向我展示了法国的风光:车停在布里多尼的教堂前,头裹绣花头巾的妇人们用从没听说、不能理解的语言游街歌唱;我下榻在被称为“古碉楼”的乡村客栈,睡在带幔帐的大床上,醒来吃法兰西岛小城的早餐;在沙特尔,我坐在大教堂彩绘的玻璃窗前,眺望秋日的萨沃亚森林;我在早春去看大海。这个国家慢慢在我眼前展开了画卷,她有着聪明的秩序、纯粹的形式、粗犷和妩媚的风景和智慧的平衡……汽车也向我展示了法国。在那些年里我很少工作,不带地图就开上国道,法国到处都敞开胸怀,并且让我受到启蒙:人们的气质,城市的结构,河畔的庄园,盖在从未听说过的偏僻小城主广场上的乡绅宅院,在蒙图瓦尔透过篱笆、在玫瑰丛中一个女人的微笑,晚上在第戎[291]或图尔[292]的小酒馆里喝葡萄酒,在马赛的咖啡馆里听外国人没完没了、满嘴口音、有时似懂非懂、有时几乎听不懂的辩论。像某种追风逐影、转瞬即逝的历险,跌宕起伏、此终彼始的生活仿佛在一条传送带上,一个个零件运送到我跟前;在加莱[293]鱼市小贩中间度过的一个上午,在翡翠海岸上的布里多尼红礁石,在多维耶[294]沙滩上的慵懒身体:这一切都是汽车带给我的。很长时间我都以为,巴黎就是一切,这个国家只是她的附加物、储备品。汽车向我展示了这个国家,我开始思忖,巴黎是从怎样的储备中汲取养料啊;从比利牛斯山脉到佛日山脉,从阿尔卑斯山到诺曼底果园,将这个成分复杂、躁动不安的民族的一切,将所有大地与人的精华都载送到巴黎的展窗……格外地恬静、睿智并很富饶;那些景色,那些村庄,那些城市,早在一个半世纪之前就向法兰西国会派送议员,通过“人权”启蒙与文明奉献出人文的厚礼。我不由自主地心生敬意,踮起脚尖周游全国。
汽车向我展示了法国城乡的集市和国道,向我展示了法国市民阶层走过的、并不通坦的漫长道路;来自学校课本的记忆,在这些旅行中启蒙了我,我开始理解这条由地中海和北欧人种融合而成的民众在卡洛林王朝、卡佩王朝、奥尔良王朝、波旁王朝和身穿西服的市民阶层领导下走过的“欧洲”之路。这辆破旧不堪的汽车,为我展开了一幅法国市民阶层历史的画卷,我仿佛参加了一次为进步欧洲人举办的、身临其境的教育培训。我不能付家里的煤气账单,因为我马上要去莫尔莱[295],参观布列塔尼的安妮[296]宫邸……有一天,我感觉自己已搜集够了素材;我卖掉了汽车,回到五层楼上归隐。我的余生大多背向欧洲的风景,转身朝向欧洲书籍的地平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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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年轻人在他们写的书里,以令人惊诧的冷酷和毫不妥协的现实感受抨击了旧时代的、官方的、历史的法国。这一代法国年轻人已经不再去前人爱去的沙龙、咖啡馆和小酒馆寻找体验,而是去中国和加拿大。在他们的作品里,找不到“光荣岁月”的欣狂和帝国主义辞典里任何一个刺耳的定语。他们以出众的学识和触觉对世界上发生的一切做出反应,毫无浪漫可言地注视着西方与东方。他们什么题材都能写,他们表达的丰富性令人震惊。置身于他们中间,我感到自己像一个乞丐或残疾人。作家的这种也被称作“谦逊天赋”的积极能量,使人对帕尔纳斯派[297]传统报以不屑;年轻的法国文学让人感受不到诡辩和意图,仿佛对这一代人来说,文学不再存在形式问题……但是对我来说,他们的语言始终还是古老、纯净、敏感、矛盾的材料,是言简意赅的语言。现在连我都不相信,一位作家能在成年时代改用另外一种语言写作,改用法语尤其不太可能;法语那种折磨人的、听起来再耳熟也无济于事的含混不清,在移民的耳朵里回响起不同的声音,这种耳聋令人困惑;当我必须要在两个意思相近的法文定语或主语之间做出选择时,总会陷入惶惑不安……我不清楚一个个词语在过去的一个世纪或仅仅十年里,到底发生过怎样的产生或成熟、过气或时髦的变故;这样既古老、圆熟,又充满了时下所有躁动不安的语言,是不会向外国人和盘托出自己最后的秘密的;在关键时刻——对于作家而言,写作的每个时刻都是如此“关键”——我们感到异教徒刻骨铭心的孤独;词语泄露的只是它的意思,但它的含义始终留作家庭成员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