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爱(第16/33页)

确切地说,有些事情我还是懂得的。

这个男人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书生,也不是一个日渐衰老的可怜可鄙的浪荡子。他是个真正的男人,他的行为有理由和意义。我的丈夫不会没有理由地在他的钱包里藏着一个女人的紫色缎带——这就是我当时从中所感悟的,此后对于这点我理解得如此透彻,就像一个人对于生活的秘密一样了解。

如果他做了什么,数十年带着某种充满感情的旧东西,只能存在某种极大的、真正的理由。那个拥有这块破布的人,可能对他来说比任何人都重要。

比我重要,这是肯定的。比方说,他的钱夹里没有放我的照片。对于这个你肯定会说——我从你的眼神里看得出来,即便你不说。他不需要照片,因为每天从早到晚,他看我已看得够多的了,但是这还不够。当我不在他身边时,他也应该能看到我,当他打开钱包时,在那里应该看到我的照片,而不该是这条陌生的紫色丝带。对不对?……你看,他本来最应该这样做。

我的心里冒火,就像一根不小心丢掉的火柴点燃了一座平安无事的宅院。它的正面,后面,整体,所有的一切,不管怎么说都根基牢固。这座建筑物是我生活的真实化身,有空间,有屋顶……现在这根火柴的紫色火焰掉到了屋顶上。

中午我丈夫没有回家。晚上我们一起参加晚宴。我打扮得很漂亮。那个晚上,我动用了我的全部力量与意志,想让自己非常漂亮。我选了件白色的晚礼服。这件丝质的晚礼服就像要参加婚礼一样,隆重又高贵。下午我在理发店整整待了两个小时。我没有一丝倦怠。接近傍晚时分,我去了市中心,在一家时装店买了一个紫色的缎带结,那种可爱、随意、仿紫罗兰花的小装饰在那一年里很流行,女人们把各种样子的这类东西别在衣服上。这个小的缎带结的颜色和我丈夫藏在钱包里的缎带丝毫不差,我把它别在白色露胸礼服的开领衣襟上。那天晚上,我就像一名即将登台表演的女演员一样那么精心地装扮自己。当我丈夫来的时候,我已经披上披肩在等他了。他匆忙地换上衣服,因为他回来晚了。我终于也等了他一次,耐心地。

我们一言不发地坐在车里。我看到他很疲惫,在想着别的事情。我的心跳得厉害,但是同时也感到了不可思议的平静。我只知道,这个夜晚将决定我的人生。我礼貌地坐在他的身旁,我的发型美极了,蓝狐狸披肩,白色丝质礼服,我香气四溢,表情异常宁静,靠近我胸口处别着紫色缎带结。我们抵达一幢很大的宅邸,大门口站着瑞士门卫,在前厅里一群男仆恭迎我们,当我的丈夫脱下外套并且交给男仆时,他照了照镜子,笑了。

那天晚上我是那样漂亮,连他也感受到了。

他脱下外衣,在镜子前整理领带,动作中带着一种漫不经心、仓促,甚至有些拘谨,好像阴沉着脸迎宾的仆人的出现打扰了他。他就跟那些不太注意衣着、总是匆忙穿衣的男人们一样,也总要整理经常戴歪了的夜礼服的领结。他从镜子里对我微笑,非常亲切、友好,就像在说:“是的,我知道,你很完美,也许你是今晚最漂亮的,但仅凭这点,很遗憾,并不起作用,这完全是另一码事。”

但是他什么也没说,我绞尽脑汁在想,我是否比那个他为之保存缎带的女人更漂亮。然后我们步入大厅,那里早已宾客云集,名仕、政治家、国家的头等人物以及著名的漂亮女人,我们就像亲戚一样交谈,仿佛说话的一方和另一方只是通过辅助性的暗示就可以猜到相互间要表达的意思,就像每个人都熟知内情一样——熟知什么事呢?……熟悉那个精致、腐朽、刺激、令人窒息与傲慢、绝望又冷漠的同盟,那是另一个世界,是社交人生。我们置身于一个有红色大理石柱子的巨大厅堂里,穿着白袜子、及膝短裤的仆人在宾客间穿梭,高举着水晶托盘,提供各种浓烈、有毒、彩色的某种物质以及鸡尾酒,我只是尝了一杯花花绿绿的有毒物质,因为我无法忍受酒精饮料,喝了之后酒精会在我体内翻滚,头晕目眩,而且那天晚上我也根本不需要兴奋剂。我感到一种莫名、可笑、孩子气的紧张气氛,仿佛命运之神派给我一项艰难而私密的使命,好像那天晚上每个人,那些美丽又迷人的女人,声名显赫、有权力又聪明的男人都在注意我一样……我对每个人都保持着微笑和友善,就像涂着头油、戴着假发的上个世纪大公夫人在举行宴会时那样。那是属于我的夜晚……如此强烈的生命存在感不可避免地反射到其他人身上,任何人都无法冷漠地避开。我突然感觉到我在红色大理石柱子之间,在大厅的中央,被男男女女包围着,成为了人群的中心,他们对我说着恭维话,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引发赞同。在那天晚上我被可怕的安全感淹没了。我成功了,是的……什么是成功?是意志力,看起来是的,是狂热的令人发疯的意愿,它能点燃所有的人以及周遭的一切,这一切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我必须弄清楚,那个人是否存在,她是否在衣服或者帽子上佩戴过紫色缎带,她是不是也许对我的丈夫来说比我更重要?……

那天晚上,我没有喝一口鸡尾酒,之后在晚饭时我喝了半杯酸酸的法国香槟,但我仍然表现得像是微醉的样子……那么特别的,你知道,是冷静的微醺。

我们等着上菜,客人们三两成群地站在大厅里,就像在舞台上一样。我的丈夫站在书房门边与一位钢琴家交谈着。我不时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我知道他担忧地偷偷观察我。他不理解我的成功,不理解这个出人意料、难以解释的成功,他感到既高兴又不安。他慌乱地看着我,我骄傲地感受着他的困扰。现在我对我的作为感到自信,我知道,这个夜晚是属于我的。

这是人生中最奇特的时刻。世界在你面前突然一下子展开,所有的目光都注意着你。那个晚上如果有一个追求者吻我的手,我一点也不会惊讶。你要知道,令人绝望的是,这个世界,这另一个世界,这个社交圈和上流世界不属于我。我丈夫带领我来到这个世界,而我总是怯场,小心翼翼地行走着,就好像坐在城市公园的旋转木马上面……没有一刻我不害怕打滑摔倒。多年之后在社交中我还是这样小心翼翼和彬彬有礼,或者是过度地表现自然……总之,我是某种其他的样子,害怕、冷淡、不直率,从来不是我自己。我总是由于恐惧而变得浑身僵硬,就像痉挛一样,但是今天晚上某种东西击退了这种痉挛。我透过迷雾看到了一切,看到了光,看到人们的面孔。如果他们不时为我鼓鼓掌,我也不会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