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第25/33页)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弄清楚在我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也花了很长时间才弄明白,因为周围没有别人可以提醒我们。那时拉扎尔已经旅居国外,就像是一个在某些方面受到冒犯而走向死亡的人。有一天,他真的死了,两年前死在罗马,终年五十二岁。从那以后,我的生命之中再也没有见证人了,再也没有人约束我了。

自从我们在火车站附近的那间三流旅馆里相遇的那一刻起,就像流亡者一样生活着,仿佛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我们努力不露声色地适应新的习惯并且身处新的人群中,做出一切努力使自己不至于太突兀,如果可能的话,我们也会尽量避免多愁善感,不去想被我们抛在身后的家乡和故人。我们两人都没有说出来,但我们心里都清楚,无论我们从前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如今都已结束,都过去了。于是我们就一边等待,一边观望。

我要把这个故事原原本本地讲给你听吗?……你会不会觉得听着很累?……我会尽量挑实质部分讲。于是,我独自一人住进了多瑙河畔的酒店里,并叫人给我送来了行李,在经历过最初的震惊之后,我就睡着了。我那时已经筋疲力尽了,所以睡了相当长的时间。当我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了。电话一直没响过,一次也没有,无论是尤迪特,还是我妻子,谁都没有给我打过电话。想想也是,在那种情况下她们两个又能做什么呢?毕竟她们中的一个刚刚最终确定已经失去我了,而另一个也刚刚相信已经赢了这场持续多年的无声的战争。她们就只是坐在城市两头各自的房间里,思忖着,但是她们所想的自然不会是我,而是彼此。她们都知道事情永远不会真正结束,而她们之间的决斗也才刚刚进行到最艰难的阶段。我睡得一塌糊涂,就像嗑了药一般。当我醒来并给尤迪特打电话时已经是晚上了。她的回答相当镇定。我叫她等着我,我正在去她那里的路上,我想和她谈谈。

就在那个夜晚,我才第一次真正开始了解这个不同寻常的女人。我们去了市中心的一家饭馆,因为在那里我不太可能遇见熟人。我们在收拾妥当的餐桌旁坐下来,服务员拿来了菜单,我点了晚餐,然后我们便开始小声谈论着平常的话题。整顿饭下来,我都在观察尤迪特的举止。她知道我在看着她,便时不时露出有些嘲弄的微笑,或者说,那种浅笑从来没有从她的脸上消失过,那感觉就好像在说:“我知道您在看我。那您就好好看着吧。我已经学会了这门功课。”

她的确把一切都学到了完美的地步,甚至都有点太过精湛了。你相信吗,这个女人竟然在短短几年间以自身的力量学会了所有被我们其他人称作“生活方式”“社会交际”“良好举止”和“上流社会生活规则”的东西,这一切是我们从生活环境和教育中直接习得的知识,就像受到适当训练的动物一样。她知道怎么进门,怎么打招呼,怎么避免去看服务员,怎么不去注意餐厅服务,同时还知道如何能在享受服务时保持一种下意识的优越感。她的餐桌礼仪正确到了近乎毫无错误的地步。她碰触刀叉、杯子、餐巾的方式,就像从未用其他方式或其他餐具用过餐一样,在任何条件下都没有。同时令人感到惊讶的还有她的衣着打扮,并且不仅仅是第一个晚上,而是直到后来也一直令我感到惊奇。我并不是说我是女士服装方面的专家,我只是跟其他男人一样,只知道与我一起出入的女人与她的衣着是否相配,在服装品位上有没有错误,有没有显得矫揉造作……而这个女人,她身穿黑色外衣,头戴黑色礼帽,美得如此简单大方而又引人注意,就连服务员都张开嘴巴盯着她看。她入座以后,摘下手套,边听我念菜单上的菜品,边点头轻笑,表示对我选择的赞同,而随后又立即转换话题,以一种迷人的姿态向我靠来:她的一举一动我都看在眼底。这一切就像是一场关键的考试,而她以满分通过。在那第一个共度的晚上,在晚餐间,尤迪特出色地通过了考试。

而我自己心里,则是满怀焦虑地希望她能表现出色,并且一旦她顺利通过了考验,我也会欣喜若狂,感到满足而放松。你知道,那就是我们所说的“凡事有因才有果”。我们之间所发生的一切也都是有原因的,而事实证明这个女人真的是一个极其出众的灵物。我当即便为自己之前的焦虑感到了羞愧。她自己也感觉到了这一点,便时不时地冲我笑笑,尽管如我所说,她的笑总是带有那么一丝嘲弄的意味。她在餐厅里的表现就像一位上流社会的女人,就像一位一生都是在这种场所度过的高贵女人。不,她表现得比那还要出色得多。就连上流社会的淑女也不能做到像她那样无可挑剔地用餐,无法做到像她那样优雅执刀叉的姿势或保持那样严格标准的行为举止。出生在这种阶层内部的人们往往会对自己的出生和所受教育的束缚有种反叛。然而,尤迪特主动地接受考验,的确,她做得不露声色,沉稳自信。

这一切开始于那天晚上,并一直持续到了后来所有的日子里,多年下来——每个夜晚,每个早晨,无论是有人陪伴还是独自一人,无论在餐桌上还是在社会里,或是随后到了床上,在任何可能的情形下——尤迪特每天都在经受着那些可怕而又无望的考验,不过她每天的考试成绩都非常出色:只是我们俩都在实践中考砸了。

说老实话,我也有错。我们俩就像表演中的野兽和驯兽师一样互相注意着对方。我从未对尤迪特有过一句批评之词,我没要求她以别的方式穿衣打扮,或是采取某种行为举止,或者改变她声音中的抑扬顿挫。我从未让她以她不想要的方式行动。我从未“教育”过她。把她灵魂的成熟状态当作一种礼物来接受,我既接受其本来的样子,也接受生活对它的雕琢修饰。我从来没有对她有过任何高于她自己本来样子的期待。我想要的不是一个淑女或名媛,我所期待的只不过是一个能与我分担孤独生活的女人。然而她却表现出了令人畏惧的野心,就像一个年轻的士兵,想要占领和征服世界,因此整天复习课程,自己演习,自我操练着……她对任何事任何人都不畏惧。她所担心的只有一件事:对她自身的伤害,那个致命的深深伤口在生命和灵魂的最深处发出灼热的光芒。这就是她所害怕的东西,她用尽一切方式来反抗,通过言语、沉默以及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