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第27/33页)

没有任何东西足够好。没有一样东西是足够色彩缤纷、足够甜、足够咸、足够热、足够冷的。她的灵魂仍然在寻觅着某样东西,带着饥渴,在充满欢欣的激动中满怀着急迫。她会花一整个上午去探索最为昂贵的中央商店,上气不接下气,唯恐商店卖掉她渴望得到的商品。而她看上的又是什么呢?另一件毛皮衣服?另一件鲜艳、时尚的服饰,摩登的首饰,应急的小饰品?是的,她看上的就是这些,甚至包括荒谬、不理智的,属于毫无品位范畴内的东西。有一天,我忍不住对她说了几句。她就像一个乱打乱杀的人突然惊呆停滞了下来。她看了看周围,如梦初醒,然后开始哭了起来。她一连哭了好多天。然后便好长时间没再买过任何东西了。

但是随后,她又变得异常沉默了起来,仿佛在努力看向远方,回忆从前。我被她的安静所触动了。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我想,她就会陪着我。她就像是一个被人当场捉住的家贼一样,感到十分后悔、惊慌和羞耻难当。我决定不再提起那件事了,也不再警告她了。毕竟说到底钱也不算什么;我那时候还是有不少财富的。不过这也并不是我认为钱不算什么的唯一原因,就连其他理由也不算:因为那时我已经知道,如果一味存钱,付出的代价是让我迷失自己的话,那么无论是所有的钱还是一部分钱,便都没有意义了。因为那几个月里我自己也过得相当危险,我们三个都过得相当危险,尤迪特是这样,我的妻子是这样,我也是这样。我们都在面临着生命危险,这么说毫不夸张:我们曾经紧紧抓住的一切都崩塌了,生活变成了一片洪水泛滥的土地,污浊的潮水冲走了一切,淹没了我们的记忆、安全感还有家园……有时我们能够把头浮出水面,寻找附近的浅滩,但哪里都找不到岸的踪影。到最后,生活中的一切必须要被给予某种形式,甚至连反叛也是如此。最终,一切都会变成生活中巨大的陈词滥调。在这场安静的地震中,我的金钱又有多少价值呢?……就让钱也和其他事物一起被巨浪冲走好了,就让它与平静、渴望、自尊和虚荣一起被水冲走吧。总有那么一天,一切都会突然变得简单起来。所以我没有对尤迪特说任何话,而只是任由她做着想做的事情。我给了她全部。有一阵她也在抗拒着自己的购物欲,并努力做着调整。她会以一种恐慌的神情警觉地看着我,完全就像一个被指责贪婪、不忠或浪费的仆人一样。

是的,我毫不介意地将一切都给了她。她又开始了自己疯狂的行程,迫不及待地奔向城里,奔向女裁缝师、古董商人和时尚商店。稍等一下,我有点头疼。服务员,我要一杯水,还有一片匹拉米洞[40],谢谢。

现在,我向你提起这段往事,还能感受到像当初一样的眩晕感。那感觉就像面对一道巨大的瀑布,到处都找不到任何屏障,也没有能让你伸手够到的一只援救之手。就只有水声在耳畔嘶吼咆哮,以及来自水底深处的呼唤,让你感觉到一种突如其来的深远、恐怖而又满是诱惑的眩晕……而你也知道,如果你想转身回头,逃离这一切的话,你就必须用尽全身的每一分力气。这取决于你自己,你只须退一步就海阔天空。只须说一句话,写一封信,去行动。你在上面,下面就是湍急的水流。当时我就是这种感觉。

我想着这些事情,开始头疼了起来。今天我能看清这一切了,至少能看清其中的几个时刻。比如,她告诉我她在伦敦有一个教唱歌的希腊情人时,我就看清了她的意图。那已经是她的伦敦之旅行将结束的时候了,因为那时她已经决定要回来了。但是首先她想要买衣服,还有鞋子和优雅的行李箱。那个希腊音乐教师给她买了她想要的一切。然后她就回来了,在车站附近开了间房,拿起电话打给了我,并用英语跟我说“hello……”,仿佛她已经不会说匈牙利语了一样。

这个消息对我有什么影响?我想对你说实话,所以我正在试着进行回忆,试着潜入自己的内心,审视自己的记忆,但是我所能找到的就只有一个词:没有。它对我没有任何影响。想让人去理解行动和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真正意义是很难的。比方说,当有人死去时,你不明白。死去的人被埋葬了,你仍然没有感觉。在世人面前,社会场合中你穿着孝服,并以庄严、肃穆的神情凝视前方,但是之后当你独自回到家后,就会开始打哈欠或挠鼻子,你会找本书来看,宁愿想着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情,却唯独不会去想那位你应该哀悼的死者。你在外面表现的是一个样子,有着得体的忧郁和葬礼般的沉痛;但是在家里,你又会讶异地发觉,你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你所拥有的最多只是一种罪恶的满足感和轻松感。另外还有冷漠,深深的冷漠。这种感觉会持续一会儿,数日,甚至数月。你一向都在欺骗这个世界,带着阴险狡猾的冷漠生活着。然后,在许久之后的某一天,或许在一年之后,当死者早已腐烂后,你在路上走着走着,突然感到一阵晕厥,只能倚在墙边休息,因为你终于明白了。明白了什么?那种感情,把你与死者联系到一起的东西,明白了死亡的意义。你终于明白了那个事实,就算你用十指扒开泥土,找到他的骨骸也徒然无用,你再也无法见到他的笑容了,这世上的所有智慧和力量都无法让他起死回生,无法让他再次面带微笑向你走来。你可以带领军队占领五大洲,但这都无济于事。然后你便开始尖叫,又或者也不是这样的,你只是面色苍白地站在街上,感觉失去了意识,就像世界的意义也随之而逝,尘世中只留下你孤身一人。

再就是妒嫉。妒嫉意味着什么?……妒嫉的背后又是什么?当然是虚荣。我们身体的百分之七十是液体,而真正用来构成人体的固体物质只占剩余的百分之三十。同样地,人的性格中也有百分之七十的成分是虚荣,而剩下的部分则是欲望、慷慨、对死亡的恐惧以及荣耀感。当一个恋爱中的男人双眼充满血丝地走在大街上,因为他担心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就像所有人一样虚荣,充满欲望,孤独,渴求幸福。她可能正在城市的某个地方躺在其他男人的臂弯中休息一个小时,他不是想从假设的危险和耻辱中拯救女人的身体和灵魂,而是企图从所有这些遭遇中保护自己的虚荣。尤迪特告诉我她曾经有过一个希腊音乐教师情人,我只是礼貌地点了点头,似乎这样就会一切安然有序,然后我就转换了话题。的确,在那个时刻,我什么都没有感觉到。我只是在很久以后,在我们离婚以后,在我知道原来还有别人爱过她以后才开始在独自一人想起那个希腊音乐家时感到了愤怒和绝望,并在这种感情的折磨下痛苦呻吟。好吧,我承认,当时我真想要杀了他们俩,他们一旦让我抓住,我会把尤迪特和那个希腊音乐教师一并杀掉。我仿佛是一头受伤的野兽,一只被子弹射中大腿的动物,只因为一个与我已经没有关系的女人,一个我不想再与之相伴的女人,因为事实证明我们在任何方面都不合适。就是这个女人,尤迪特,告诉我她在过去某段时间与某个男人有过一段关系,而现在她却只能隐约记起那个男人是谁,就像记起某个她几乎不曾认识的、已经死去的人一样。但是在她向我坦白的那一刻,我却什么感觉也没有。我当时正在削苹果,并且用一种礼貌、赞同的表情注视着前方,仿佛我早就期待她所说的一切,并且我很高兴终于听到了我想要听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