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第28/33页)
我们就是这样开始了解彼此的。
然后,尤迪特终于受够了我能用钱给她买来的一切。她像个贪婪的孩子一样狼吞虎咽,直到恶心腻烦。随之而来的则是另外一种东西:失望和冷漠。有一天,她感到受到冒犯,不是因为我,不是因为这个世界,而是因为她意识到了没有人可以一直与欲望展开竞赛而不被处罚。我发现在她的童年当中,在农庄里,有过那种难以想象、无法言述、令人羞耻的贫困,就像某些有倾向性的文学作品中有时会描述的那样。她家有一间小屋,还有几霍尔特土地,但是由于孩子太多、负债太多,土地远不够一家人糊口。几乎没有别的财产,只剩下一间棚屋和一个小院子,她的爸爸、妈妈还有瘫痪的姐姐住在那里。他们家的孩子都是四处漂泊,天各一方,但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是用人。她在说起自己的童年时,不带一丝情绪,而只是用一种冷淡的语气客观地讲述着,但是她的确是过了很长时间才说及贫穷的。她从未埋怨过——在这点上她是非常女性化地处理的,在生活中关键的问题上她很聪明、很在行。人们不会因为死亡、疾病和贫穷而抱怨命运,他们只会接纳并承受一切:因此她也只是在讲述事实。她告诉我她和家人是如何在冬天住在地底下的。那时尤迪特大概只有六岁,他们家因为饥饿而背井离乡迁移到了尼尔塞格[41],并以种瓜为生。她说的“住在地底下”并不是象征意义上的,而是真的:他们在地里挖了个深深的坑穴,在上面盖上芦苇,然后就在里面过冬。她还对我说,从她的眼中可以看出童年的这段记忆在她的心里留下了深刻的痕迹——那年无情的冰冻笼罩下,田鼠也逃进尤迪特父母和兄弟姐妹居住的深坑里避寒。“那情形真让人不舒服。”她以一种追忆的口吻对我说,而并没有刻意去抱怨什么。
你知道,在一家豪华的餐厅里,这个漂亮的女人就坐在我的对面,肩膀上披着名贵的裘皮,指间闪耀着珠光宝气,每个男人从她身边经过时,都会忍不住从头到脚打量她:她却一直在平静地给我讲述在天寒地冻的日子里居住在地下的滋味是多么不好受,因为许多只田鼠会在他们睡觉的地方上蹿下跳。在这种时候,我就只是静静地坐在她的身边,看着她,听她讲。就算是她毫无理由,不为别的,只因为想起了什么而扇我一个耳光,我也不会吃惊。但是她,尤迪特,却只是继续自然地诉说着。关于贫穷,关于世界,关于人类的共生,她所了解的比全部社会学专业书加起来都多。她从来没有指责过任何事或任何人,而只是回忆着,观察着。但是正如我说,有一天她终于受够自己的新生活了。她开始感到恶心,感到厌烦,或许是因为她想起了什么,或者是因为她明白了在市中心的商店里并不能为所有已经发生在你身上以及所有其他人、千千万万人身上的事情得到补偿——她明白了所有个人所采取的措施都是多余而无望的。对于重要的事情,生活总是通过另外一种方式来解决,而不是通过个人的方式。因此,人们无法通过个人方式为通常情况下在人们身上已经发生的以及尚未发生的事情得到补偿,无论是千百年以来还是现在,皆是如此。而那些暂时冲破幽暗的束缚沐浴在光明中的人,即使在幸福的时刻里也会保留来自背叛的犯罪记忆——仿佛他们把自己永远与那些仍然留在原处的人绑缚在一起……她会知道全部这些吗?她从未说起过。人们不会去说导致他们贫穷的这样那样的原因。她对贫穷的回忆,就像讲述宇宙中的某种自然现象一样。她从未指责过富人。而如果非要说指责的话,她倒是指责过穷人,用一种嘲讽的方式追忆过穷人和与贫穷相关的一切,就好像穷人本应该有所作为,仿佛贫穷只是一种疾病,原因是那些身患此病的人做得不够:也许由于他们没有好好照看好自己,也许他们曾暴饮暴食或在寒夜中没穿暖和的衣服。这种指责听上去就像家人对顽疾患者的指责一样,仿佛挣扎在危险的贫血病之中、仅有数周时间的垂死之人本来可以做点什么来避免疾病一样——或许,如果他及时服用药水,或者叫人开一下窗,或者没有那么好胃口吃很多罂粟籽面条,就最终不会得这个致命的贫血病……尤迪特就是这样看待穷人和贫穷,就好像她在说:“总要有谁做一点什么。”但她却从未指责过富人,对此她知道得更多。
是的,她知道得更多,而现在,当世界上形形色色的商品都摆在她的眼前之时,她却突然感觉恶心不舒服了,因为她已经用双手攫取了一切,但记忆的力量却更加强大。记忆的力量一直都更为强大。
这个女人并不是那种多愁善感的人……但记忆却制服了她。看得出来,她努力与自己的弱点做着斗争。自从创世以来,就存在着健康和疾病、富裕和贫穷。我们可以减轻贫穷,可以平均分配,可以抑制自私、投机和贪婪,但我们却不能把笨蛋培育成天才,不能教会音盲领略在人类的灵魂中也存在一种天堂般的音乐之美,也不能把贪婪、贪吃的吝啬鬼转变成慷慨大方的人。尤迪特从未谈及过这些东西,因为她什么都明白。她知道,就像太阳升起落下一样,贫穷也总会存在。而她能脱离穷人之列,因为她是一个女人,并且很漂亮,而且我被一种激情所俘获。她也知道关于我的一些事情。因此,她就像一个刚从睡梦中恍惚醒来的人那样环顾四周。她开始观察我。
我发现直到那一刻,她都不敢真正地看我。人不会直视思想的脸,更不会直视那些能决定他们命运的超自然存在的脸。在那些年里,在我的周围,对她来说也一定笼罩着明亮的光芒,在这种光芒中,她只敢弱视般地眨着眼睛,将目光抬向我的脸庞。这种影响不是来自我的个性或社会地位,也不是因为男性魅力或某种个人的特别之处。对她来说,我是一组没有人敢去破解的密码,因为所有的幸福以及不幸的意义都隐藏在密码之中。对她来说,我就像是一个人一生渴望的那种状态,但当机会来临,能够实现这个愿望时,她却退缩了,感到愤怒与失望。拉扎尔很喜欢斯特林堡[42]的一部名叫《一出梦的戏剧》[43]的戏剧。你知道那出戏吗?……我从来没有看过。他常常从这部剧里引用台词,并会回忆剧中的某些特定场景。他说在这部剧里有一个角色,他所有的愿望就是生活能给他“一只绿色的小钓鱼箱”,你知道的,就是那种渔夫用来存放鱼钩、鱼线和鱼饵的绿盒子。后来,当这个人衰老之后,当他已风华不在,上帝才终于出于怜悯赐给他一只这样的工具箱……这个角色看着这只他一生都在向往的盒子,走到舞台前面,仔细检查着盒子,然后带着一种深深的悲伤宣布道:“它还不够绿……”拉扎尔常常引用这句台词来说明人类的欲望。而当我和尤迪特变得更加熟悉后,我也有了这种对她来说“我还不够绿”的感觉。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不敢看我是什么样的。人们总是没有勇气把被我们的欲望理想化了的那个人收缩到凡人的范畴。我们已经生活在一起了,我们之间那种无法承受的压力已经消失了,之前我们就像染上某种热病似的熬过了好几年,现在我们只是人,对彼此来说是男人和女人,两个带着人类身体弱点有着简单、人性化解决方法的人……但是她仍然喜欢用一种我从未用过的方式来看待我,仿佛我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神父或达官显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