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第26/33页)
我对这一点无法理解。我们去餐厅吃了饭。你问我们聊了些什么?……当然是伦敦。我们聊得怎么样?……她的回答有些像在接受考试:“伦敦是座大城市,人口众多。穷人用羊油做饭。英国人思考和行动总是谨慎从容。”偶尔也会在大篇的陈词滥调中偶尔冒出一两句切题的话,比如“英国人都知道,能够生存下来比什么都重要”。当她说这句话时,有一道光从她眼中一闪而过,但又转瞬即逝了——那或许是她第一次向我表露出她的个人观察,是她自己发现并在我面前说出。那种感觉就像她一时没控制住自己而说出了自己的个人观点,但说出之后又立刻后悔了,后悔暴露了自己,后悔说出了秘密,后悔让别人看到了原来她对世界、对自身、对我、对英国人也有自己的看法,并且她还说出了这一看法……人是不会当着敌人的面讲个人的经历的。那一刻我感受到了某种奇怪的东西……但又说不上来是什么……她沉默了一会,又继续回到了陈词滥调当中。考试又继续进行了。“是的,英国人很有幽默感。他们喜欢狄更斯还有音乐。”尤迪特读过《大卫·科波菲尔》了。还有呢?……她平静地回答说,她还随身带了赫胥黎的新作在旅途中阅读,书名为《针锋相对》。她一路都在读这本书,并且现在仍然在读……她还说如果我喜欢的话她可以借给我读。
当时的情景就是这样。我和尤迪特一起坐在内城的一家餐厅里,吃着螃蟹和芦笋,配着醇厚的红酒,聊着赫胥黎的新作。她的手帕展开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散发出一种浓郁宜人的香味。我问她用的是什么香水……她说了一款美国产的美容产品的名字,英文发音非常漂亮。她说比起法国香水,她更喜欢美国香水,因为法国香水味道浓得有点令人窒息……我怀疑地看着她。她这是在打趣我吗?但这并不是一个玩笑,她是认真严肃地说的,这就是她自己的观点。她表达观点的方式就像有些人通过经验过滤某些特定的真理一样。我没有敢问她一个来自多瑙河西部地区农民家庭的女孩是如何拥有这些经验的,她又如何能这么肯定地说法国香水“有点太浓……”说到底,她在伦敦时,除了给一个英国家庭当女佣,还干过什么别的事吗?我对伦敦多少有些了解,也有过与英国家庭相关的经验,因此我知道在伦敦当仆人的条件并不那么优越。尤迪特沉着地回看着我,等着我更多的提问。而就在当晚,就在那头一个晚上,我注意到了某些日后、每个夜晚直到最后都会注意到的东西……你知道,她会接受我所提出的任何建议。我说,我们去这里或去那里,她都会点点头说:好的,我们去吧。但是在我们真正动身前往的时候,她又会在车里轻轻地说:“或许……会更好。”然后我们最后没有去我选好的餐厅,而去了另一家并没有更好或更精致的地方。并且当我看菜单点餐时,上菜之后,她会尝一下,然后推开说:“或许……的话会更好。”然后服务员便会端来其他的菜,并会换上别的酒水。她总是想要与众不同的东西,总是想去不同的地方。我一开始以为她之所以会这样突然改变主意是因为恐惧和困惑,但我渐渐地发现了真正的问题在所,那就是对她来说,甜的永远不够甜,咸的也永远不够咸。她会突然把最好的餐厅里最好的厨师做的烤鸡推到一边,轻声但是坚定地说:“这道菜感觉不太对。给我上点别的吧。”对她来说,奶油永远奶油味不够,咖啡也永远不够浓,任何东西、任何地方都不够。
我以为她只是反复无常罢了。不要紧,我只需要观察,继续观察就行了。我这么想着,甚至觉得她这种反复无常有些好笑。
但是后来我发现,这种反复无常是有很深的根源的,深到我无法洞悉。这一根源是贫穷。尤迪特是在与她的记忆做斗争。有时,我会被她这种单纯的想要变得比她的记忆更强大、更规矩的渴望所感动。但是如今,贫穷在她与世界之间所筑起的堤坝已经塌陷了,波涛漫上她的灵魂。她其实并非是想要比我主动所给的更多、更好、更闪耀的东西:她想要的只是与众不同罢了……你理解吗?她就像是一个危重病人,幻想着在另一间屋子里会感觉好些,或者可以咨询另外一位更高明的医生,或者在某地存在某种比她现在正在服用的药材效果更好的药物。她想要的一直都只是某种别的东西,某种与众不同的东西。她偶尔会为之道歉。她并不会说什么,而只是看着我。也正是在这种时候,我才感觉自己距离她那骄傲而受伤的灵魂最近。她会无助地看着我,仿佛在告诉我她没有办法消除自己的贫穷和记忆。而同时,她心里又会响起另外一个比这种无声的求助更为大声的声音。这个声音想要不一样的东西。从第一天晚上这种情况就已经开始了。
她想要的是什么呢?是报复和一切。怎么做到?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或许还没有为此想出一个作战计划。你知道的,去撼动那种与生俱来、根深蒂固的秩序并不是一件好事。只有在有时发生了某种事故、人际关系和偶然的转折时,人才突然清醒,并开始观察周围的世界。之后,她会突然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要找寻的是什么了,不知道该如何限制自己的渴望,也不知道自己所真正渴望的又是什么……她已经不能确定和看清被她混淆的想象力的界限了。转眼之间,一切都变得不好了。昨天她还会因为一块巧克力、一条彩色丝带以及阳光、健康等生活中某种简单的事实而感到幸福;昨天她还会一边从一只有缺口的杯子里喝水,一边因为水的凉爽和解渴而感到高兴;昨天晚上她还可能倚靠在公寓的走廊栏杆上,在黑暗中倾听某处传来的音乐声,并感到愉悦。当她看到一朵花,还能展露笑颜。世界可以奇迹般地给她满足感。但是后来,事故发生了,灵魂也失去了内在的平和。
尤迪特做了什么?她用自己的方式向我发起了一场阶级对抗性质的斗争。
也许她并不是针对我,不是针对我个人。只是世界在我的身上具体化,而她对这个世界拥有无法估量的欲望,她怀着那样绝望又病态的羡慕,而这种羡慕以一种不幸、清醒而冰冷的癫狂来表现,当她终于能够把所有的欲望倾注在我的身上时,便再也无法平静了。一开始她只是有些焦虑和慌乱,只是会退掉食物而已。但是后来,令我暗暗吃惊的是,她甚至开始更换旅馆房间了。她从对着公园、带着浴室的小型套间换到了能看到河的更大房间里,还带有会客室和卧室。她说“这里更安静些”,那语气就像一个耍性子的巡回演出的女明星一样。我微笑着听她抱怨,账单自然由我来处理,但是非常谨慎:我给了她一个支票本,请她自己去付所有的钱。可是三个月后,以令人惊讶的速度,我接到银行的通知,我专为尤迪特开的那个账户里面原本数目可观的钱已经用光了。她是如何花掉这么多钱的,又是花在什么上面的?要知道这笔钱对她来说可是一个相当大的数额,都可以说是一小笔名副其实的财产。当然,我从未问过她这个问题,因为很可能她自己也无法回答。只是她灵魂的缰绳断掉了而已,这就是全部。她衣橱里挂满了昂贵、以惊人高雅的品位挑选的、大部分根本没用的东西。她毫不考虑地进入最好的精品店去购物,用支票付钱。她买了许多帽子、裙子、毛皮衣服、时尚新品,还有开始是小些的、后来越来越大的珠宝首饰。她以一种奇特的饥饿感获取这些东西,在她的境况下这是完全不自然的,而且多数时候她甚至不穿戴那些她以如此方式疯狂采购的东西。只有饥饿的人才会以这样的方式冲到宴会桌前,丝毫不考虑大自然神奇地加到我们欲望上的限制,肠胃损坏的危险也无法阻止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