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迪特……和尾声(第10/39页)

再来说书。书商甚至不用等待他们决定购买哪些书,而是直接把所有的新书寄到家里来,他们推测也许主人某个时候会看上一眼。男仆的工作是,割开书籍的页边,割完准备好了,经常是没有任何人阅读,又被摆放到了图书室里。他们看书,他们怎么会不看书呢!老爷看专业书籍和游记。我先生是非常有文化的人,他还喜欢诗歌。但是那些书商以礼貌为借口寄来的众多书籍,没有任何一个从娘胎里出来的人可以读完,也许整个一生都不够。但是他们从不寄回去,他们认为没有权利这样做,因为文学需要赞助。此外他们总是紧张和担忧,他们刚刚购买的美妙的小说是否完整,上帝知道,也许世界上某个地方还有另外一本比上个星期从柏林寄来的这本更完整……他们非常担心进入他们家庭的某种书籍、物品、工具只是一个零散单一的、毫无价值的样品,不是完整的一系列。

在我们那里他们要所有的一切都是完整的、完美的,在厨房里,在客厅里,在不同的储藏间里……所有的一切都是完整的、完美的,只有他们的人生不是。

他们缺了什么?宁静。你看,他们没有一分钟的宁静时刻,但是他们依据精确的时刻表生活着,非常安静地生活,在那个家里,在他们的生活里,从来不曾大声说出一个字,从来没有令人惊讶的转折。他们计算一切,预料每件事,经济危机,白喉,天气,人生的每个转折,甚至还有死亡,但是他们仍然无法平静。或许某一天他们下定决心不再如此生活的话,他们会找到平和……但他们既没有这个想法,也没有这种勇气。看起来,需要极大的勇气,如果某人就那样没有任何准备地投身生活,没有准确的时刻表……就那样一个小时接着一个小时,一天接着一天,一刻接着一刻地过活……不等待也不期盼任何事情,只是单纯地存在世界上……他们没有能力做到这些,他们也不能只是存在……他们知道早上隆重地起床,就像古代的国王,在所有的大臣面前漱口。他们知道用那种繁杂的仪式吃早饭,就像在这里,在罗马神父做弥撒仪式时,在一个专门的小祈祷堂里,一个老年人曾在墙上画满了各种裸体形象……我以前去过那里,在教皇的小祈祷堂里我想起了我原来的主人的早餐仪式。

但是他们就那样隆重地吃着早餐。然后生活着,创造着价值。他们从早到晚生产神奇的机器,并且能卖掉所有生产的商品,然后发明新的机器。在这期间,他们交谈聊天。晚上他们疲惫地躺下来休息,因为一整天都表现得很有价值,很有教养,守秩序、有礼貌。这真的很累!你是个艺术家,你无法理解,对于一个在清晨就知道从那一刻一直到深夜要做什么的人来说多么疲惫……你只是在你的艺术天分指引下生活,你不会事先知道,当你打鼓的时候,在演奏过程中,当节奏使你把鼓锤停留在空中,或者因为萨克斯演奏师吹到某个音,你以打鼓来回应他时,你脑海中会想起什么点子……你是个艺术家,以本能行事,但我的主人们是另一类人,他们用牙齿和指甲来保护他们创造的东西。他们不仅在工厂里进行创造,而且在早餐和午餐期间也是。他们创造了某些东西并称之为教养,当他们微笑或者吸鼻子时都非常审慎……对他们来说,更重要的是要保护他们用工作和态度,全部生命创造的东西,对他们而言,更重要的不是创造本身,而是保护……

他们同时活在多重人生里,就像同时活在父亲和儿子的人生里,就像他们不是一个可以区分的、唯一的、不可重复的个体,而是漫长一生中的一个整齐动作。他们不是以个体来活着,而是以家庭,以市民阶层的家庭来活着……因此他们保留着照片,保存着家庭照片,就像博物馆里保存旧时代为杰出人物绘制的肖像画那样的忧心忡忡……保留着祖父和祖母的订婚照片,父母的结婚照片。一张破产的叔叔穿着旧式礼服或者戴着草帽的照片。一个不幸或者幸福的姑姑戴着有面纱的礼帽,手拿太阳伞略带微笑的照片……这就是他们,所有的人的组合,某种缓慢形成与发展的个体,一个市民家庭……这些对我来说非常陌生。对我来说,家庭是一种需要,一种逼不得已。对他们而言则是一个任务……

他们天生如此。因为他们总是远距离地审视一切,长时间地观察,因此他们从未真正平静过,只有每时每刻活在当下的人才是真正平静的。就像无神论者不信奉上帝,所以不会对死亡感到畏惧一样……你相信吗?你在嘟囔什么?你点头说你相信?你相信多少……我只见过一个人,我确定他是不惧怕死亡的……就是那个“艺术家类别”的人,是的。是的,他不信仰上帝,因此不畏惧任何东西,不惧怕死亡,不敬畏生命。信徒们非常恐惧死亡,因此紧紧抓住宗教的承诺,他们相信,在死亡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人生和最后的审判……那个“艺术家类别”的人永不害怕,他说,如果上帝存在的话,不可能如此残忍地给予人类永恒的生命……你看,所有这些人都是这样癫狂,这些另类的艺术家……不过中产阶级惧怕死亡,就像他们惧怕生命一样。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信仰宗教、节俭又守德……因为他们有所敬畏。

我从你眼里看出不解。或许他们带着头脑来到世界,因为他们是有修养的,但是他们却没有带着心脏和分泌腺,因为他们的内心和分泌腺永远焦躁不安。他们担心所有那些账目、计划、秩序一文不值,某一天一切都会完结……但是到底是什么东西要完结?家庭?工厂?财产吗?……不,那些人知道他们所畏惧的东西没有这么简单。他们害怕某一天会疲惫,不能把所有的东西维持为一个整体……你知道,就像前几天那个技工所说的。我们把那辆老旧的破车开去让他看看,哪儿出了毛病……你记得吗,他说车还可以开,引擎没有裂痕,但是结构中的材料已经老损了,这就像我的主人们害怕他们所拼凑的东西会磨损,再也无法构成一个整体……而那时他们的文化也就终结了。

够了,我不再对你说更多了,反正永远也说不完……你只要想一想他们在那些抽屉里和打在墙上的保险柜里,可能隐藏多少秘密,他们在那里保存证件、股票、首饰……你耸了耸肩?我唯一的爱人,这些人并不是我们这些穷人所能想象的。有钱人是非常奇怪的。可能在他们的灵魂中也有这样的秘密夹层,在那里他们保存着某些东西……我想偷走这个看不见的秘密夹层的保险箱的钥匙,让我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富人即使被剥夺了一切,他们某种程度上仍然是富人。在封锁结束之后,我看到从地窖里爬出来的富人,开始是基督徒,紧接着是犹太人,他们能够带着完整的皮囊存活下来,但是却被彻底剥脱了财富,再也不可能更彻底地失去一切……这些基督徒和犹太富人惨遭掠夺,家园被炸弹摧毁,战争以及战后发生的一切破坏了他们的生意……空气中已能嗅出某些共产主义者正跃跃欲试……而同样是那些被掠夺的富人们在封锁之后,仍然或者仅仅在两年之内重新住进别墅里,太太们披着灰狐皮大衣正襟危坐在盖尔贝奥德甜点店内的扶手椅里……他们如何能够做到?我不知道,但是我能肯定,他们就像战时和战前一样生活,用同样讲究的方式就餐和打扮。当第一班火车出发前往国外时,他们会从佩斯城的苏联指挥部那里获得旅行许可……甚至还抱怨,这列带着他们前往苏黎世或者巴黎的购物之旅的列车上,他们没有买到其他的卧铺票,只有上铺……你明白吗?看起来富有是某种状态,就像健康或者患病一样。一个人富有,那么以某种神秘的方式,将永远富有,相反,如果一个人不是,那么即使他赚很多钱也没有用,他永远也不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富人。看起来,必须相信有的人是真正的富人,就像圣人或者革命者相信自己与众不同一样……要毫无罪恶感地做个富人,否则一切将乾坤大变……伪装的富人,当他们吃着牛排,喝着香槟酒时,转动着眼睛想着的是穷人,最后他们自己也会掉到穷人堆中,因为他们不诚实,只是个懦弱的、奸诈的伪君子……必须要认真地做个富人。可以做些慈善,但是这些也仅仅像无花果树的叶子一样无关紧要。你听我说,亲爱的,我希望,假若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你某一天遇见其他人,她存有比我更多的首饰,你不会感伤……你别生气,我只是说出我所想的话。把你那艺术家的手掌给我,我要它紧贴我的胸口。你感觉到了吗?……它为你,为穷人而跳动。你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