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迪特……和尾声(第8/39页)

所有的东西都有那种陈腐的甘草香味。当我第一次和我丈夫上床的时候,这种味道让我窒息,这种矫揉造作又邪恶的男性香味,很久很久以前,你知道,当我第一次烫熨他的内裤,第一次整理内衣柜子时,我就熟悉了……我当时那么幸福,在巨大的激动之中,由于这种味道和回忆我开始呕吐。因为你知道我丈夫身体上也有这样的甘草味道,因为他也使用这种味道的香皂。还有男仆给他刮完脸后在他脸上涂的酒精以及头发水也是这样陈腐的秋天的甘草味道……只要吸一口气就可以感觉到。这个男人就不像是一个人,而是上世纪法国画上早秋的一堆干草……也许当我第一次和他躺在床上,他第一次拥抱我时,我就有了想吐的念头。因为那时我已经成为他的妻子了。第二任妻子,第一任离开了,为什么?……她也无法忍受这种味道吗?受不了这个人?……我不知道。不存在那样的智者能够说出男人和女人为什么走到一起,后来为什么分开。我知道,我在我丈夫床上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就不像是与一个人躺在一起,而是与某种陌生的人造味道一起。这种陌生的感觉使我紧张,就像催吐剂一样。但是后来我适应它了。之后如果他和我说话或者拥抱我,我也不再恶心了,也不再拉肚子了。人会习惯一切,包括幸福和富有。

但是关于富有,我无法如此细致地给你说清楚……然而我看你的眼睛闪闪发光,你感兴趣,我在他们之间所学到的和看到的?是的,那也是有趣的。就像一次特别的外国旅行,在那里人们以另一种方式生活,吃喝拉撒,生老病死……因此和你在一起更好,在这家宾馆里。我更了解你。你和你周围的一切更为熟悉……是的,你的味道更让人信赖。据说在这个散发着恶臭的机械的世界里,这就是所谓的文明……人们忘记如何使用嗅觉,他们的鼻子已经萎缩……但我出生在家畜中间,就像所有在家畜中间出生的穷人家的孩子一样,就像小耶稣……我也拥有如何去闻的天赋,而富人的孩子恰恰忘记了它。我的主人们已经连他们自己的味道都不知道了。因此我也不爱他们。我只是为他们服务,之前在厨房里……之后在大厅和床上。我只是为他们服务而已,但是我爱你,你的味道让我感到熟悉。亲我一下。谢谢。

我不能向你描述关于富有的一切,因为天亮了,一次不可能讲完,而要很多次、很多次的诉说,就像东方故事一样。我可以持续讲述很多个夜晚、很多年。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再说他们的衣柜和抽屉里还有什么,他们的袍子有几种,就像剧院里为每个角色,人生每个时刻准备戏服和道具!那些也无法说尽。我宁愿说一下他们的灵魂中有些什么……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知道,你有兴趣。那么你不要动来动去,好好听着。

一段时间之后,我知道那些堆积在他们房间和柜子里的无穷的宝贝和神圣物品,实际上他们并不需要。他们在这些东西里马马虎虎地挑来挑去,但是事实上他们根本不关心这些东西是否可以使用,如果可以使用,是做什么用的。老爷也有演员那样的衣帽间,但是他,你知道,穿着睡衣睡觉,裤子上带着背带,早上从浴室出来,戴着睡觉时保护胡须的系带,还有专门用来为胡须刷油的小梳子,并配有一面小镜子!……早上他最愿意穿着一件破旧的,肘部几乎磨坏的晨袍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尽管他的衣柜里挂着半打精致的、丝绸的家居服,“dressing gown[52]”,这些衣服都是太太在圣诞节或者命名日送他的礼物。老爷有时嘴里也会嘟囔,但是他总是礼貌地同意,所有的一切不可能是其他样子。他赚很多钱,开了一家工厂,他很适应他的角色,无论是他开创的还是继承来的……但是,私下里,他应该更喜欢到帕萨雷特[53]附近的一家小酒馆里玩滚木球游戏,喝着加了苏打水的汽酒……但是他很聪明,人同时也被自己所创造的东西改造着……这是有一次那个家伙说的,那个属于“艺术家类”的人……你知道,他说,所有的一切都事与愿违,人从来不是自由的,因为他所创造的东西会绑架他、束缚他。老爷创立工厂,创造了财富,并且也安心顺从于所有这一切囚禁他,让他无法逃离的事实。因此他不会每天下午去帕萨雷特玩滚木球游戏,而是在市中心的百万富翁俱乐部里,带着一张苦闷的脸打桥牌。

老爷有一种苦涩又嘲讽的智慧让我无法忘记。早上当我用银色托盘把橙汁端给他时,他的眼睛从刊登股市行情的英文报纸上移开,把眼镜推到额头上,即使眼睛近视。他用手摸着杯子……他的胡子下面浮现一丝冷笑,就像一个人吃着药,但同时并不相信药效一样……和他穿衣时的笑容一样。有某种东西隐藏在胡子底下。因为他留着胡子,就像费伦茨·尤什卡[54],那种奥匈帝国时代的须髯,就像他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另一类人,在那个战前的真正的和平时期,贵族是真正的贵族,仆人是真正的仆人。大企业主是考虑五千万人生死的工业家,无论他们生产的是蒸汽机还是现代化的煎薄饼的平锅。老爷就是来自这个世界。很显然,现在这个全新的微型世界对他来说太局促了……当然我说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战。

他嘲讽地微笑着,在胡子底下这种面部线条表达着对自己和世界的不屑。当他穿衣时,当他打网球时,当他坐在早餐桌前时,当他亲吻太太的手时,当他彬彬有礼地优雅交谈时,总是显露这种表情,就像藐视所有的一切。这点让我特别喜欢他。我知道那些塞满家里的物品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可以使用的物件,而是一种怪癖。你知道,就像某人得了神经性疾病,总是被迫重复某一动作,比如每天洗五十次手。他们也是以同样的方式买那些衣服、内衣、手套、领带。关于领带我有特别的记忆,因为它给我带来一堆麻烦。我负责整理我丈夫和老爷的领带。他们根本不是说有一两条领带。虽然没有彩虹那么多的颜色变化,但是与此相似的是,有蝴蝶结的,或已打好领结的、未打好领结的不同领带按照颜色排列整齐地挂在衣柜里,也许他们拥有除了紫罗兰色以外所有颜色的领带,这也不是不可能的。

同时你必须知道,任何人都没有我先生穿得简单、颜色单一。他从来不会穿任何引人注目的颜色。你从没看过他系一条惹人尖叫、让人咋舌的领带,从来没有。据说,他穿得像个市民阶层……有一次我听到老爷低声对他的儿子说:“你看,那个人,就像个贵族。”他手指着一个站在他们附近的人,那人穿着一件镶边的羊皮大衣,戴着一顶猎帽。他们避开所有不是市民阶层的人,根据他们的概念来判断是否是市民……也就是那些人,他们既不属于他们之下,也不属于他们之上。我丈夫总是穿着这样的衣服,厚重的深灰色西服,配上颜色暗沉单一的,没有任何花式的领带。当然实际上他也根据季节、家庭与社交、社会的习俗而变换不同的衣服。有三十套衣服和同样多的鞋子,以及各种与之配套的手套、帽子以及其他配件。但是每当我回忆起他……我很少在梦里看到他,他总是那样生气地看着我……我真的无法理解这点!……我看见他永远穿着件严肃的、灰色的双排扣衣服,就像穿着一件制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