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迪特……和尾声(第6/39页)

那家的主人都是疯子,但是他们的疯狂是:平日里礼貌地交谈着,在上班的时间里完成分内的事务,殷勤地微笑着,无可挑剔地鞠躬,然后,在意想不到的时候,说一些不成体统的话,或者毫无过渡地把剪子刺向医生的胸膛……你知道在什么事情上可以看出他们是疯子?也许就是顽固。他们的动作、言语也是顽固、僵硬的。在他们的动作中感觉不到健康人的灵活、柔软和自然。他们也微笑或者大笑,但只是以一种演员的方式,经过长时间的练习和准备之后把嘴矫正成笑的样子。他们低声交谈,特别是当为了什么而愤怒时,完全低语交谈,几乎感觉不到嘴的动作,只有窃窃私语。在那座房子里,我从没听过一个高音调的词语和大声争吵。只有老爷有时咆哮一下,但是连他也已经被感染了,因为之后他惊恐地咽下他的声音,咬住不由自主发出的愤怒的咒骂。

他们彼此鞠躬致意,连坐着的时候也一样,就像马戏团里在秋千上飘来荡去,表演空中飞人的演员在感谢观众的掌声一样。

他们就餐时为彼此端上食物,就像在款待宾客和陌生人。请用,我的甜心,您不要吗?亲爱的?……就是这样进行的。这需要时间,但是之后我就习惯了。

还必须要习惯敲门声。你知道,他们从不会在敲门前进入其他人的房间。他们住在一个屋檐下,但是彼此之间却那么疏离。遥远的距离,看不见的边界线把彼此的卧室分隔两端……老夫人睡在底层,老爷住在一层,少爷,也就是我后来的丈夫,住在顶楼二层。他们请人建了一个专门的楼梯通向他的王国,后来他有了自己的专用车,还有了专门伺候他的男仆。他们非常注意不相互打扰。我常想他们都是疯子,然而当我们在厨房模仿他们时,根本没有讽刺他们。最初的两年里,我也会感到惊诧,忍不住闷声发笑……但是当我看到年长的用人,男仆、厨娘的愤怒……就像我犯了渎神的罪过,就像我在讥讽最神圣的东西……我回过神来,感到羞愧不已。我理解其实没什么可笑之处,疯狂绝不可笑。

但是除了简单的疯狂之外,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我用了很长时间才了解,其他的东西是什么……他们用这种疯狂的想法,顽固、扭曲的清洁方式,医院般的规则、他们的行为举止以及“亲爱的,麻烦你”“亲爱的,请用”这样过分的礼仪来保护什么?不是钱,或者不仅仅是钱。因为这些人对钱也和我们这些不是生在有钱之家的人不一样。他们在保护和捍卫着的是别的东西,不仅仅是钱……这点在很长时间我都不理解,也许我永远都无法理解,假如没有和你刚才看到的照片上的那个人相遇的话。是的,就那个“艺术家类别”的人,是他向我解释的。

他说了什么?有一次他说,这些人不是为了某种东西而活,而是为了反抗某种东西而活。他只说了这些。我看出来你没懂。但是现在我已经懂了。

也许,我对你述说了全部,你也会懂的。如果你中途睡着了,也没关系。

我刚才说到那个家里的味道就像医院里一样,在那个充满美妙、深刻童年感受的医院里,我曾接受过狂犬病治疗。那么干净的味道,到底是什么味道呢?不是自然的味道。我们打到实木地板上、家具上、镶木地板上的很多蜡,以及用来清洁窗户和地毯,擦亮银器、铜器的化学制剂……所有这些都不是自然的东西。每一个跨进这个家门的人,特别是来自我那个地方的人……马上就能闻到这股味道,因为这些人工的香味让人感到窒息。就像在医院里弥漫着碳酸和碘仿的味道,那里的房间里充斥着洗涤用品、清洁剂的气味以及外国的雪茄、埃及的香烟、昂贵的烈酒、客人香水的气味。这些味道渗入家具的组织中、家具套子中、窗帘中以及所有的物品当中。

老夫人对清扫有一种特殊的狂热。她对男仆和我的工作不满意。她每月会叫一次专业的清洁人员来打扫,他们带着梯子和各种特别的机械设备,把所有的东西清洗、刷净、磨光,就像消防队员一样。其中也包括擦玻璃的人员,她没有任何其他的事情,只是把我们,这些内部人员已经擦过的玻璃再擦一遍。洗衣房的味道就像手术室,在手术前用射线和蓝光灯杀菌,但是这个洗衣房是那样的空旷雄伟,就像市中心昂贵、豪华的丧葬服务机构中的灵台……我总是怀着敬仰之情进入这里,当然只有太太允许我去给洗衣女工帮忙时才能进去,她那么细心地清洗、折叠内衣,就像村子里的洗尸妇包裹着刚刚逝去的死者。你可以想到,他们怎么会信任我这样一个粗手笨脚的人来完成这种需要高级专业知识的精细活儿,比如洗衣服!有专门的洗衣女工到家里来,每三个星期主人会寄送一张可以看见内容的没有信封的卡片给她,“您将会感到高兴并请准备一下,可以来工作了,一堆脏衣服在等待着您!”当然她来了,高高兴兴地。我只是帮助她压平和拧干那些精致的衬衫和内裤、织花的亚麻桌布、厚棉布床单和枕套。他们怎么会信任我来洗衣服!但是有一天洗衣女工并没有应约前来。代她前来的是由她女儿写的一张卡片,我还记得每一句话,因为是我从邮箱里拿出来的,当然我也阅读了没有信封的卡片的内容。那个女孩这样写道:“亲爱与尊贵的夫人,我妈妈不能来洗衣了,因为她去世了。”签名处写道:“亲吻您的手,依伦卡。”我记得夫人看到卡片时的脸,带着愤恨的神情,摇着头,但是没说任何话。所以我前进了一步,在他们找到新的、拥有专业洗衣水平并且还活着的洗衣女工之前的那段时间,我被允许洗衣服。

家里所有的一切都由专业人士来完成。这也是他们偏爱的一个词语:专业人士。假如门铃坏了,不是男仆来修,而是叫一个专业的人员来修理。他们不信任任何人,只信任专家。有一次,家里出现了一个神情严肃的人,戴着顶硬礼帽,就像乡下人们请来咨询的大学教授。他是一位挖鸡眼师傅。这不是普通的挖鸡眼师傅,就像城里到处可以看到的那种,脱下鞋,把脚伸过去,在囊肿部位切掉鸡眼和硬皮,怎么可能是这样的呢!根本没有普通的、简单的家庭鸡眼师傅,我们也不会允许这样的人进家里来。这个专家有名片,在电话黄页里可以找到他的名字。名字下方写着:瑞士足部保健师。他每个月都到家里来。他总是穿着黑色的衣服,来的时候总是那么庄严地把硬礼帽和手套交给我,我在慌乱之中几乎要去吻他的手。我的脚有冻伤,你知道,在尼尔塞格寒冷的冬天,在深坑里冻伤的,总是起泡,我也有拇指囊肿,而且我的指甲陷入肉里,有时疼得几乎无法走路,但是我连做梦都不敢想我的脚也会被这个美足艺术家拿在手里。他随身携带公文包,就像医生一样。他穿上白色的大褂,在浴室认真地洗手,进行手术前的消毒,然后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电动机器,就像小型的牙医钻牙器,坐到夫人、老爷或者是我丈夫的脚跟前,开始用电动刀去除高贵的硬皮……我们的挖鸡眼师傅就是这样的。我可以这样说,我的心肝,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刻是,当我成为那个高雅家宅的女主人后,命令女佣打电话叫瑞士足部保健师来,因为我想让他来给我治疗一下尊贵的拇指囊肿。人生会给你一切,只要等待就够了。人生也带来了这个修脚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