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迪特……和尾声(第28/39页)

你问我们聊了什么?……等一下,让我来试着整理一下记忆中他时常说过的话,我记得并不多,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有一次……轰炸期间,当时城里的居民都缩进地窖里,打着寒颤,嘴唇颤抖,流着冷汗浑身透湿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他说,地球和人都是由相同的材料构成的……他曾经读到过这个公式,也就是由百分之三十五的固体和百分之六十五的液体组成,这是他从一本瑞士书籍中学到的,对此他很骄傲,用一种得意的语气说着,就好像现在一切都没有问题了一样。房屋在我们周围坍塌着,但那些被炸毁的房子和尖叫躲藏的人们却丝毫提不起他的兴趣。他开始谈论一个生活在很久以前的德国人,大概在一百年前或者更久的年代……罗马这里有一家咖啡馆,就是我和你曾经去过的那家名叫“希腊”的咖啡馆。据说,一百年前或者更早,德国人经常到那里去……你别绞尽脑汁想了,我也想不起那个德国人的名字来……秃头男人说,那个德国人相信植物、动物以及整个土地都是用相同的模子做出来的……这个你能理解吗?在布达佩斯被轰炸的那几周里,他那样狂热、专心地阅读,就像要错过某件大事一样……就像他在一生之中都被某些其他事物占去了时间一样,就像他一直在磨洋工,而现在已经没有时间让他去弥补他想要的一切,比如说知晓世界结构的秘密……那种时候,我安静地坐在一个角落里,看着他并且取笑他,但他根本没有注意,也不在意我,就像他不理会炸弹一样。

这个男人总是对我以“您”相称。他是我丈夫的世界里,士绅阶层里唯一一个即使在亲密的情境下也不会使用“你”的人。你说什么?……那他就不是个真正的绅士吗?……他只是个作家,而不是个绅士?……你真是太聪明了。或许你说得对,他确实不是一个绅士,因为他一直都用尊称跟我说话。我还在当女佣的时候,我丈夫吩咐我到他那里,叫他看一下,检查一下……我顺从地去了,就像一只羔羊。我丈夫派我去找他这个朋友,和他的家人送我去皮肤科医生那里是一样的,因为他们想确切地知道我这个新来的仆人是否有梅毒……对于我丈夫来说,秃头男人就是皮肤科医生,虽然这次要检查的不是我的皮肤,而是别的……他们这次要检查内在的我到底是什么样……作家承担了这项任务,但是看起来他毫无兴趣。他某种程度上鄙视这一切,鄙视着我丈夫的想法,鄙视着我丈夫在困惑中发明的灵魂诊所这种蠢事……他嘟囔着打开门。他叫我坐下来,但并没有问我太多问题,而只是看着我。

他从来不看正在和他说话的人。他总是看着别的地方,仿佛做了什么坏事感到良心不安,所以躲避着别人的直视。但是突然之间,他毫无过渡地眼中一亮,你一下子感觉这个男人现在是在看你,观察你的本质。这时他以一种强大的力量看着我。据说他们就是这样审讯疑犯的,我无法逃避他的审视,在这种审视之下,不可能藏身到任何矫揉造作之中,不可能装着咳嗽几声,不可能逃进令人不安、手足无措的冷漠之中。他看我的眼神仿佛我是他的财产一样,仿佛他在用目光触摸着我。他就像一名医生,当他俯身弯向躺在手术台上呻吟的病人时,手里拿着手术刀,嘴上戴着消过毒的纱布口罩,病人什么也看不到,只是看到残酷的手术刀,而那双探寻的眼睛一直穿透身体,看看到底是子宫还是肾脏……他很少这样注视别人,也不会持续太久……看起来,他无法长时间地把电流放到这种凝视中。但是那时他是这样看我的,看着令他朋友着魔的化身。他用了很长时间看着我,然后转向别处,眼中的电流和光芒熄灭了。他对我说:

“您可以走了,阿尔多佐·尤迪特。”

然后我便离开了。之后的十年我再也没有见过他。那时他已经不再与我丈夫碰面了。

我一直都不能确定,但我怀疑他与我丈夫的第一任妻子有过某种关系。他们离婚以后,那个女人去了国外。她来罗马住过一阵子,然后又回到佩斯,过着非常平静的生活。没人听到过关于她的消息。她在战争爆发的几个月前死掉了,是突然去世的,心肌梗塞,一会儿工夫就死去了。随后便传出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就像一个年轻人从外表上看没有任何特别的毛病就死掉一样,这已经成为习惯……也有人说她是自杀的。但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如此富有的年轻女人会自杀。她有一处漂亮的住宅,经常旅游,很少到人群中去,非常谨慎地生活着……我调查过她,就像一个女人与另一个女人的丈夫有关系时理应做的那样……但关于那些八卦流言,我没有办法发现任何肯定的事情。

不过我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死亡也多少了解一点……我并不是非常相信医生,虽然每当我感觉有什么不适,比如割破小指头或者嗓子疼,会马上尖叫着跑去找医生……但是我并不相信他们,因为有些东西,只有我们病人知道,而医生并不知道……我只知道,突然间的死亡……没有任何先兆,在某个人结实的身体上……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发生。关于这一点,我这位奇怪的朋友,作家兼江湖庸医,也知道一些。你知道,我认识他的时候,有时会有一种特别的感觉……每一刻我都觉得,那么,结束了,我要死了……我在一个避难所里与那个秃头相遇,在布达,晚上六点钟的时候,不期而遇。岩石山洞里挤满了成千上万的人。

就像朝圣日一样,人们在洞穴中拥挤,吟诵祷告,因为城里出现了瘟疫。秃头男人认出了我,示意我坐到他旁边的一条长凳上。就这样我过去坐到他的身旁,听着远方传来的沉闷轰炸声。慢慢地隐约记起来,我去找过他一次,因为我丈夫想让他检查我……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让我起身跟他一起离开。

当时,解除警报的信号还没有吹响,布达的小巷里空无一人,我们在死寂中漫步,就像走在墓室中。我们经过旧城堡区的甜品店,你知道,就是城堡山上的那家百年老店,有很多精美的家具……我们走了进去,空袭仍在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