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迪特……和尾声(第29/39页)
一切都显得有些阴森可怖,好似一场冥界的约会……那家甜品店的店主是城堡山上的老住户……在那里工作的收银小姐也是一样……所有人听到警报后都躲到地下室里去了。整个店里只有我们两个,在红木家具之间,在用蝉翼纱覆盖,加泡打粉烤制的战时糕点、发酸的奶油糕点和干掉的小圆点心面前,在玻璃架子上陈列的香草口味的烈酒之间。没有人接待我们,没有人回应我们的招呼。
我们坐了下来,等待着。我们一直沉默着。远处,多瑙河对岸,高射炮在轰隆作响,还有美式炸弹坠地时发出的沉闷声响。城堡上方升起了黑色的烟云,因为天空中的战斗机击中并点燃了河左岸的一处储油库……但这一切都没有引起我们的注意。
没有任何请求和招呼,他便开始非常礼貌地招待客人,就像在家里一样。他倒了两杯利口酒,取出一块奶油蛋糕和一块核桃糕点放到盘子里。他在那家古老的甜品店里那样自如地移动着,似乎每天都光顾这里。他给了我一份,那时我问他对这里是否熟悉,是否经常来这里……
“我?……”他有些惊讶地看着我,手里还拿着利口酒的酒杯。“怎么会呢?也许三十年前,我还是学生的时候最后一次来过这里。不,”他坚定地说,看了看四周,摇着头,“我已经记不清什么时候来过这里了。”
我们碰了杯,慢吞吞地吃着甜品,交谈着。解除警报响起后,一位老妇人,也就是甜品店的女老板以及女店员从地窖里出来了,她们是在听到空袭警报后不假思索、惊慌地跑进地下室里去的,那时我们已经非常亲密地聊了起来。就这样我们重新认识了彼此。
那种随意自然并没有让我感到惊讶。后来我和他在一起时,我也没有惊讶过,就算他脱光衣服,如同刚出生时赤身裸体,像个宗教狂徒一样站在大街上唱着圣歌,我也不会觉得讶异;就算有一天他突然蓄着胡须出现在我面前,告诉我他从西奈山[80]上下来,他在山上刚刚和上帝交谈过,我也不会觉得惊奇;就算他先叫我去玩打手游戏[81],然后再叫我去学西班牙语或者去掌握掷飞刀的秘诀,我也不会觉得奇怪。所以尽管他没有做自我介绍,也没有问我的名字,甚至没有提起我的丈夫,我都没有感到惊讶。我们两个就那样坐在那家被遗弃的阴森的甜品店里,聊着天,似乎所有的话语都是多余的,就像没有这些话语人们也能了解事物的本质……好像没有什么比互相介绍我们是谁并且干什么这样的尝试更无聊和多余的。我们没有必要谈论那些不用言语和自我介绍就已经知道的事,比如关于那个死去的女人的陈旧故事。我们也没有必要去聊我曾经是个女仆,而我的丈夫曾经有一次把我派到他这位灵魂研究者那里去,让他从社会的角度出发检查我有没有疥癣或者羊痫风……我们继续聊天……仿佛人们之间的生活不是别的,只是一场永恒的聊天,而死亡只是为了重新呼吸被打断的一段时间而已。
他没有问我那些日子里过得怎么样,住在哪里,和谁一起生活……他只是问我有没有吃过番茄馅儿的橄榄。
一开始我觉得,问这样问题的人一定是疯了,因此我久久地看着他的眼睛,注视着那双充满探究的灰绿色眼睛,他的眼中流露出一种令人担忧的严肃。他就那样看着我,在横空掉落的炸弹周围,在安静的甜品店里,他用那样专注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们两个人的生命全都取决于这个回答。
我想了一下,因为我不想骗他。我回答说,是的,我吃过,怎么会没吃过呢。我在伦敦苏活区吃过一次,那是意大利区的一家小餐厅,是希腊人带我去的。但我没有说出希腊人。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提橄榄,而我也没有必要提希腊人的事。
“那就好。”他说道,并松了一口气。
我用一种胆怯的声音问他,我从来不敢那样真正地听从自己内心地与他说话;我问他:“吃过番茄馅儿的橄榄有什么特别好的地方吗?……”
他非常认真地听着我的询问,然后开始快速地答话:
“因为您现在已经吃不到了。”他严肃地说,“现在在布达佩斯已经找不到橄榄了。以前您可以在市中心那家有名的食品店里买到……”他在这里提了一家店名,“但是我们这里的人从来不会用番茄当馅儿去填充橄榄果吃,这是因为当时拿破仑带领军队朝我们这个方向行进时,最远只到了久尔[82]。”
他点燃香烟,并点了点头,就像已没有其他可说的了。一座古老的维也纳挂钟在我们头顶上方滴滴答答地响着。我聆听着那滴答声,以及远方低沉的轰隆声……那声音就像是一只饱食之后的野兽在某个地方打着嗝。那一切就像做梦一般,这不是一个幸福的梦……但我还是感到一种特别的安心。后来也是,每次和他在一起时总会有那样的感觉……但我无法向你解释清楚这一点。和他在一起我从未感到幸福过……有时我恨他,他经常让我感到愤怒。但是我必须诚实地告诉你,和他在一起我从来没有感到无聊过。我从来不会不安,也不会缺乏耐心……那种感觉就像是和一个人在一起时我可以脱掉鞋子或者胸罩一样,就像我可以完全脱掉一切被教导穿上的外衣一样。和他在一起时,我感到一种简单的安宁。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正是战争最为激烈的时期,但是我从来没有像那几个星期一样,感到平静和满足。
有时我想,我不是他的情人真是遗憾……这不是说我渴望和他上床。他已经老了,牙齿发黄,眼睛下面还有眼袋。有时我也希望他是无能的,因此他才从未用对待一个女人应该有的那种眼光看我。或许他喜欢男孩,不需要女人?……我这样期盼着,但是我没有感受到其他的东西,只是知道他对我毫不在意。他经常忧心忡忡地擦拭眼镜,就像钻石切割工在抛光粗糙的石头。他不是个不修边幅的人,但是即使你打死我,我也无法告诉你他穿的是什么衣服。你看,我能记起我丈夫的所有衣物!但是这个男人的外表,连同衣服,一起从我的记忆中消失了。
关于橄榄果,他还说:“在布达佩斯从来都买不到真正的番茄馅儿橄榄,就算在很久以前的和平时期也买不到。你顶多能买到那种黑色的、小小的、又干又皱的橄榄,没有填馅儿。真正的填馅儿的橄榄即使在意大利也只是在有些地方才能买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