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迪特……和尾声(第30/39页)
他抬起手指,把眼镜推到了额头上,接着说道:“这很特别。那种易破、酥脆、酸酸的番茄馅儿橄榄只有在二十年代末的巴黎可以买到,在泰尔纳区[83]一条以圣斐迪南[84]名字命名的街道拐角处的一家食品店里,那家店是一个意大利人开的。”
说完这番话,终于让我了解了那些有关番茄馅儿橄榄在人类种族发展的这个时期中通常可能知道的一切后,他满足地凝视着前方,并用一只手抚摸着秃头。
他一定是疯了,我这样想着,惊慌地看着他。我坐在城堡山上,在被炸毁的城市上方,和一个疯子在一起,这个人曾经是我丈夫的朋友。但是我感觉并不坏。和他在一起我总是有着同样的感觉。
我以一种温柔的语气,用和疯子说话的口吻问他,为什么他认为,我曾经某个时候,在伦敦苏活区的意大利小餐厅里吃过橄榄,从目前和遥远的将来的角度来看是有优势的?……他听完我的问题,把头轻轻歪向一边,眼睛看向了远方,这是他思考问题时一贯的姿势。
“因为文化已经走到了尽头,”他友好又耐心地说道,“所有属于文化的东西都将不复存在,橄榄只是构成那种文化众多口味之中的一个小元素而已。所有这些小小的口味,连同每一份精妙和伟大,形成了这份混合物的共同芳香,它的名字叫文化。这些现在都要消逝了。”他说着,以乐团指挥的手势抬起了手,就像指挥毁灭的最强音部分。“它会毁灭殆尽,即使组成它的零件保留下来。可能,在未来某个地方也可以买到番茄馅儿的橄榄,但是拥有文化自觉的那类人已经消逝了。人们只是拥有一些常识,这是不同的。文化是一种体验,我的女士。”他就像一位神父,抬高手臂说着,“文化是一种持续的体验,就像阳光普照大地,而常识仅仅是一种补充。”他耸了耸肩,然后礼貌地说,“这就是我为什么高兴,至少您还品尝过橄榄。”
他话音刚落,就像外边的世界想要在他所说的话语后边加个句号似的,附近一枚炮弹的爆炸声让房子震动了。
“该结账了。”他说着站了起来,就像这讨厌的爆炸声提醒他,世界上除了埋葬文化之外,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
他礼貌地让我先走。我们一起走下了空无人烟的羚羊石阶[85],没有说话。我们之间的真正相识就是这样开始的。
我们直接去了他的家里。我们穿过那座美丽的桥梁,几个月后,它将塌陷到水里。那时桥梁的支撑铁链上已经悬挂了炸药包,因为德国人精心又及时地为炸毁这座桥梁做好了准备。他凝视着装满爆炸物的麻包,目光专业又平静,仿佛没有比那些炸药包的巧妙布置更能引起他兴趣的东西了。
“这里也将被摧毁,”他在桥的中间说,指着那些默默的、以其自身内部重量的实际张力来承载庞大桥梁的大型铁拱,“这里会彻底被毁灭,您问,为什么?……”他指着那些承担并平衡巨大的桥身重量的巨型铁拱,“这座桥会被炸成碎片。您问为什么?……那让我来告诉您!”他语速很快,就像在一场复杂的辩论中自问自答一样,“如果人们特别认真,使用特别多的专业知识,长时间准备一件事情,那么最终一定会成功。德国人对于轰炸相当在行。”他用一种认同的语气说,“没有任何人能像德国烟火制造者那样完美地炸毁一座桥梁。所以日后他们要炸毁链子桥,然后是其他桥梁,就像他们炸毁华沙和斯大林格勒一样。他们懂得如何完美地炸掉它们。”他严肃地说着,带着认可的语气。然后——扬起胳膊,仿佛想要在这座已经被判了死刑的桥中间提醒我德国人神奇的爆炸能力的重要意义一样——停了下来。
“但是这也太吓人了,”我不由自主、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这些美丽的桥……”
但是我并没有能够说完我的话。
“可怕?”他拉长声音问道,并把头偏向一边看着我。他个子很高,比我要高出一头。海鸥在巨大桥梁的桥拱之间盘旋,在这危险的黄昏时分,周围几乎看不到人影。
他用一种特别的语调问:“为什么这些美丽的桥梁被炸掉是可怕的?”好像我的愤怒让他感到惊讶似的。
“为什么?”我恼怒地问道,“您难道不为这些桥梁感到惋惜吗?您不为这些人惋惜吗?所有那些无辜毁灭消逝的事物和生命……”
“我?……”他仍然用那种拖着长腔又不知所措的声音说道,好像被我的问题深深地震惊了一般,好像此前他从来没有考虑过毁灭、战争和人类的苦难一样。
“怎么会不惋惜?”他热烈地说着,并且挥舞着帽子,他的脸激动起来,兴奋地说,“我怎么会不惋惜这些桥和这里的人们!……嘿,这话怎么讲?……我会不在乎吗?……”他咂着舌头,带着一种特别的微笑,就像是被这个荒唐的假设和愚蠢的控诉逗乐了一般。“永远会……您懂吗?……”他转身看向我,把他的脸靠近我的脸,威胁般地看着我的眼睛,就像一个催眠师一样,“除了为这些桥梁和人类感到惋惜,我几乎没认真做过别的事情!……”
他说着这些话,呼吸变得困难了,就像是受到了伤害,又遏制着眼泪一样。他是个演员,我突然生出了一种想法,是个小丑,是个喜剧家!……但是当我看向他的眼睛时,却惊异地发现那双灰绿色的眼睛模糊了。我无法相信我所看到的景象。但是毫无疑问,这个男人正在哭泣。眼泪从他的脸颊上滚落下来。
他并没有为自己的流泪而感到羞愧。他根本不在乎。仿佛流泪只是眼睛的事情,而与他的想法和意愿无关。
“可怜的桥,”他喃喃自语着,仿佛我并不在场,“可怜而又美丽的桥啊!……可怜的人们!……可怜、可怜的人类!……”
他就这样哭诉着。我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然后他用手背擦掉了眼泪,又在外套口袋上擦了擦手,把手擦干后,抽噎啜泣。他看着那些炸药包,摇了摇头,仿佛看到了失去理智的混乱,可怜的人类就像调皮捣蛋、爱作弄人的匪帮,而他,身为一个作家,却什么也做不了,既不能用好的语言,也不能用芦苇棍去让那帮不干正事的青少年清醒过来,适应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