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迪特……和尾声(第31/39页)

“是的,所有这些都将被毁灭。”他说着,叹了口气。但我从他的声音当中感觉到了一丝特殊的满足,似乎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似乎这个人在纸上已经用铅笔计算出某些人的意愿会不可避免地导致某些后果,因此现在——当他流泪和哭诉时——内心深处还有一种满足感,就像一个专业人员看到自己的推算没有欺骗他一样。

“那么,”然后,他简短地说,“我们回家吧。”

他就是这样说的,用复数的形式,好像我们在所有事情上已经达成一致。而且你知道最特别的是什么吗?连我也觉得我们好像已经确定了一切——在所有属于我们双方的最本质的问题上,经过某种漫长的争论和讨价还价之后形成共识。我们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这个协议恰恰可能意味着,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将成为他的情人,就像一位女佣。我们两个就这样回“家”了,没有说一句话,穿过被判了死刑的桥。他走得很快,我加快脚步,以免落在后面。一路上他都没有看我,仿佛已经忘记了我跟随着他,而我就像一条狗跟在他的后面,或者像个用人陪着主人四处采购……我抓紧腋下的提兜,里面装着口红、粉盒和餐票。记得很久以前我到布达佩斯找工作时,也是这样抓紧了包袱。我跟随着他的脚步,就像一个女佣紧随着她的主人。

而我们就这样走着、漫步着,我突然感受到了一种特别的平静。你知道,那时我已经过了很长时间的贵妇生活。我也能那样优雅地擤鼻涕,仿佛恰巧身处白金汉宫的游园会……有时我会想起,我的父亲从来没有用过手帕……他之所以不用,是因为根本没有。他甚至从来都不知道手帕是什么……他擤鼻涕的方式就是用两根手指夹住鼻尖用力,然后往他的裤腿上一抹。做女佣的时候,我也是那样擤鼻子,和我父亲一个样。但是现在,当我小跑着跟在这个男人身后,我豁然开朗了,就像某人经过疲惫和无用的表演之后终于可以休息了一样。因为我确切地知道,如果那时,在塞切尼的雕像面前,我突然打了一个喷嚏,我用两个手指揪住鼻子用力,然后在我那高档的山东绸[86]裙子上抹一把……这个人根本不会注意。或者在那一刻他郑重其事地瞥我一眼,也不会对我鄙视和看不起,反而会满怀兴趣地观察一个穿着贵妇服装的女性生物在大街上以一个农民的方式擤鼻子……他会像观察一只驯养的动物那样观察我。在这种情形下,某种东西让我感到安心。

我们上楼去了他的公寓。我就像回家一样平静。他打开前厅的门,让我进入那在昏暗之中泛着樟脑味的走廊,我感到了一种安心。很久以前,我从大草原来到佩斯,受雇于我前夫的父母家做打杂的仆人时,也产生过同样的感觉。我感到踏实,因为我知道在野蛮和危险的世界中,我的头顶上终于拥有能够遮风避雨的屋檐。我也在那里留了下来,留下来过夜。我很快入睡,凌晨醒来时,感觉自己快要死了。

那并不是心脏病发作,我的甜心……也是心脏病,但是另一种类型。我并没有感到疼痛,也没有感到忧虑,我的整个身体充盈着甜美的平静,死亡的平静。我感到自己胸膛里的装置停止了运作,弹簧失效了。我的心脏一下子厌倦了劳役,不再跳动了。

当我睁开眼睛时,看到他就在我身边,站在沙发床边。他正握着我的手腕,在触碰我的脉搏。

但他并没有像医生那样握我的手腕。他触摸我的脉搏,就像一个艺术家触碰琴弦或者雕塑家抚摸一件艺术杰作,用他的五根手指触摸着我。我感到他的五根手指与我的皮肤和血液之间展开一段特别的对话,并透过这一切直抵我的心脏。他那样触摸我,就像一个在黑暗中看东西的人,就像盲人用手来看,或者聋子用眼睛去听。

他还穿着在街上穿过的那身衣服,没有脱下来。已经过了午夜。他什么也没有问我。在他的鬓角周围和后脑勺上,光秃的头部下方头发凌乱。另一个房间亮着一盏台灯。我明白了,在我睡觉和之后突然濒临死亡的时刻,他在那里看书。现在他站在我当作床来睡觉的沙发旁边,开始转来转去忙碌着。他拿来了柠檬,挤出汁液,加入砂糖,让我喝下那酸甜的混合剂,然后用一个小铜壶煮了咖啡,那是像毒药一样浓烈的土耳其咖啡。他从一个药瓶里倒了二十滴液体到杯子里,加入很少的水,然后倒进我的喉咙里。

午夜已过,外面又响起了警报声,但是我们两人都没有去注意外面危险的号叫。空袭的时候,他只有在街上遇上警报并被警察强领的情况下,才会去避难所。否则,他就会留在家里阅读书籍。

他说他喜欢在这种时候看书,当城市中终于有了片刻宁静。只是这种宁静,就像在阴间才有……电车和汽车已不再行驶,只有高射炮和炸弹接二连三地发出爆炸声,但那些都不会打扰他。

他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时不时摸摸我的脉搏。我闭着眼睛躺着。那天晚上的轰炸声相当厉害,我从来没有感到如此的镇静、安全和受到保护。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我体会到了被人关心吧,一种很难从人们那里获得,也很难从医生身上得到的感觉。这个人不是医生,但他却能给予我帮助。看起来,当有问题发生时,艺术家能够提供帮助,或许也只有他们才能帮忙……是的,还有你,我的爱人,和所有其他的艺术家。他曾经漫不经心地说过,很久以前没有专门的艺术家、神父、医生……他们都是同一个人。知晓某些知识的人,就是艺术家。某种程度上我也是这样觉得的,因此在那个小时里我是那样的平静……安心,几乎是幸福的。

过了一段时间后,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又开始跳动了。我胸膛里的装置恢复正常工作了,就像我小时候,有一次在尼莱吉哈佐[87]蜡像馆里看到的情形。在那里展出一个由蜡制成的垂死的神父,神父的心脏由一台装置支撑跳动着。当我的心脏再次工作时,我也是这样感觉的。

我抬眼看着他,想听他说点什么,我还没有力气说话,但他知道危险时刻已经过去了。他用亲切的语气问道:

“您得过梅毒吗?……”

这个问题并没有让我吃惊,也没有冒犯我,听起来非常自然,就像他所说的所有话一样。我示意我没有得过梅毒。我知道,对他撒谎是没有用的,因为当某个人撒谎时,这个人总会知晓……然后他又问我一天吸多少根烟。你知道,我更早以前从来没有吸过烟,至少不会像现在在罗马这样没有节制地吸烟。我是到了这里以后才开始疯狂吸烟的,现在的我会一口接一口地猛抽那种经过调香工艺的美国香烟。但那时我还只是偶尔在饭后点一支烟。我把这些也告诉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