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第7/12页)

“六点钟。”典狱长小声说,“是一对。”

“你去吧,费伦茨,”主席说,“然后回家,好好睡上一觉。”

典狱长咧开嘴微笑说:

“是的,同志。”并像敬礼一样用力地碰撞了一下鞋踝。

他们握手之后,典狱长迈着军人的步伐走远了;大堂里陷入一片寂静。这时,女歌手附到主席的耳边悄声私语,十分缠绵。坐在远处的人没听到典狱长说的话,但通过他脸上的表情,大概每个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吹巴松管的朋友抱着胳膊,仿佛在做精神训练。钢琴师的脸冲着琴键,一脸无辜地擦着眼镜,好像他对此也无能为力。拉手风琴的那位点上一支烟,表示要跟艺术告别一段时间,现在他是退休者。我们没有看彼此的目光,但我们四个人都明白——“六点钟”,“是一对”,“睡上一觉”——这些话意味着什么。不光我们这些听到他们对话的人明白,其他的人也明白。所有看到这番告别场景的人都明白。

这时,主席已经沉浸到女人的甜言蜜语里,他用手抚摸女歌手丰满的胸脯,并朝跑堂同志打了个手势,表示现在正式开始畅饮,可以再来一杯酒。跑堂向我们递了一个眼色,告诉我们可以继续演奏音乐了。就在这时,我闻到一股难闻的臭味。

开始,我以为是厕所的门没有关,或有哪位客人放了一个屁。我环视了一下四周,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迹象。我不动声色地朝女歌手闻了闻,因为我离她非常近。她周围散发着浓烈的广藿香味,就像飘浮在沼泽上的泥腥味,但那股臭气还是强烈刺鼻。我惊讶地发现,其他人并没跟我一起在闻,好像根本就没有觉察到。

吹巴松管的朋友开始演奏。我们配合得十分默契,但这股臭味非但没有消散,反而越来越浓,仿佛某条管道破裂,下水道的恶臭在慢慢扩散,跟广藿香、烟味、饭香、高级啤酒的味道混合到了一起。这种臭味不同于硫磺、泔水或粪便的臭味,它从别的地方飘来,不是从过道或地板下。我偷偷闻了闻自己的手掌,看看有没有粘上什么东西。但我手上什么都没有。我只知道,这辈子从来没闻到过这样的臭气。

我在敲鼓,感觉就像士兵在站岗。我开始一阵阵地作呕。我环顾四周,看到那些谈笑风生、举杯畅饮的绅士和客人们。坐在这里的是名副其实的大人物……他们连头都不抬一下,仿佛根本就没有感觉到,他们被淹没在可怕的香水味里。那股味道让我感到恶心,但我仍旧盯着他们,因为酒吧里客人们的言行举止,看上去就像昔日贵族聚在一起闲谈,即使灾难临头,他们也表现得好像平安无事……我想起有一次我的心上人曾告诉我说,贵族老爷们总是做出一副面具般的亲热模样,装作没有意识到,他们周围有什么东西正在腐烂……你看,这些家伙也这样。他们有资本这样做,因为他们是新贵阶层。他们给人留下错觉,好像他们就是贵族老爷……只是他们周围散发着臭气。我的肠胃翻腾。一曲结束之后,我站了起来,一声不响地去了厕所。没有人注意到我。

但是臭味随我而至。我站在厕所里发呆。我的脑袋混乱无绪,因为在所发生的一切之中,我能明白的只是:有什么东西结束了,我不能再回去敲鼓了。这与其说是我用脑子想的,不如说是用肠胃想的。存衣处挂着一件我的夹克,那是我父亲穿过的,这几天早晨我觉得很凉。我把燕尾服挂在钉子上,套上夹克,将领结塞到口袋里,我跟存衣处的管理员说,我胃疼,得出去透透气。马上就到黎明了。我径直朝着火车东站走去,坐进候车室。我心里盘算,我跟秘密警察在十二点有个约会,在此之前他们不会找我的。有一班开往久尔的快车,我在等它。

即便把我臭揍一顿,我也说不出来,自己在等蒸汽列车时在想什么。我可以跟你讲述离开祖国的痛苦,告诉你这个,告诉你那个。但我一点都感觉不到所谓爱国者的乡愁。因为这一切发生得那么突然,就像与人交谈时胸口上被击了一拳。我想起了父亲母亲,但只是像电影院里快速播放的银幕镜头。后来,我在美国遇到了其他人,说他们动身的时候,五脏六腑都拧到了一起。有的人用手帕包了一捧家乡的泥土。还有人将照片缝在外套的内衬里。但我什么都没带,只带了一个黑领结,那本该跟留在酒吧的演出服配在一起。我没有时间伤感。我心里只想,必须离开这里,越快越好。我要去久尔,我听一个同行讲,那里离边境最近。他给了我一个地址,这个人已经走过这条路。我算了一下,身上带的钱够这一路花的。我带了三千福林,放在一个皮袋里。三千福林,都是一百的纸钞,另外还有一些零钱。我从不把钱存到银行,我觉得衬衫下的皮袋更保险。

现在,臭味好像散开了似的。我饿了。我在站台上的小卖铺里吃了一个火腿三明治,喝了一杯葡萄渣酿的劣质酒。我遭遇的事情就像中了上帝之箭,我明白的只是,过去的一切不复存在。我必须离开这里,但是,去哪儿呢?……去黑暗、可怕、我听不懂一句人话的世界?因为当时我的外语知识还少得可怜。我能说的外语词只有davaj[108]和zsena[109]。我想,靠这两个去闯大世界肯定不够。但是,当我吃了火腿三明治后,我积蓄了几年的饥饿感突然爆发……饥饿,让我离开这里。饥饿,让我走得远远的。我宁可被雨淋透,被太阳晒焦,都要离开这里。

十点钟,我到了久尔。我在一家五金商店里买了一只冬天装猪油用的铁皮桶。过去有人教我说,这样可以让人以为,我去乡下是为了买猪油。在久尔,我联系上了要找的人。有另外两个人也在等着越境。午夜两点,我们坐着马车出发了。在离边境五公里的地方,探照灯从哨兵的瞭望塔投照下来,四下扫射。我们趴在地上。那天晚上正好有月食,下着小雨。狗在狂吠。领队的是一位施瓦本族老人,一动不动地趴在泥地里,嘴里小声嘟囔,叫我们不要害怕,风会把我们的味道吹走的。我们匍匐在一片牧场上,到处是泥洼和野草。我们这样趴了大概有一个小时。必须等待,等边防哨兵换岗。施瓦本人说,那个时候可以随便行动。

他说话不多,即使说也是小声嘟囔。他小声咒骂着,说他是一个老革命,现在却要这样逃离美丽的祖国,在泥地里爬……因为我们趴在地上,就像漂在莫哈奇[110]河面上的尸首。就在这时,我啃了一口草。

我至今都记得草的味道。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嚼过草。那一刻,我趴在家乡泥泞的大地上,无意中发现,自己的嘴里在嚼草。我在泥地里啃了一口,黏土进到我嘴里。估计我神经错乱了……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突然发现,自己就像荒原上的野兽一样在嚼草,或像一个酩酊大醉的酒鬼,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在草地上啃了一口,这么说一点都不夸张,不过也可以换一个说法……就像有的同志说的,像英雄一样杀到了对岸。或许是我再也无法忍受这样一动不动地等待了吧?……我啃了一口祖国的泥土,才醒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