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第8/12页)

我没嚼多久就意识到了。但我感到非常震惊。因为泥和草在我嘴里散发着苦涩的味道,就像特别委员会主席请我们喝的那杯酒。

在我们美丽祖国的边境上,在暗夜里,在泥泞中,在星空下。我就像一只野兽,但也可能换一种说法——像一个有生以来第一次思考的人。

你也知道,在那个时代,人们总是谈论大地。别的人也在国会大厦的人民议会上象征性地嚼过泥土。有一位同志经常来我们村里,向百姓解释说,现在大地是他们的了。我父亲有四亩地。公爵则有四千亩。在这国家有这么多的土地,各种各样的土地……小时候,我也经常听到这类话,后来也是,总能听到。那时人们习惯说,我已经穿上靴子了,这块地是我的。但是现在,我思维混乱。在我的生活中,土地到底意味着什么?祖国吗?我只记得,我总是要拼命地干活。当时伯爵已经被赶走了,社会分配也告一段落,我从土地中获得了什么呢?我父亲在村公所被打掉了牙齿,因为他被列进了富农名单,他不想拿笔签字加入农业合作社。土地,祖国……我脑子里在想,就像刚从噩梦中醒来。

我趴在祖国的土地上,就像一具刚洗过的尸体,我脑袋里的轮子转得飞快,就像游乐场上的转椅。我听到一首小时候曾在村里小学里唱过的民谣。歌词是:“假如土地是神的礼帽/那么我的祖国就是它上面的花环。”现在这个记忆重现脑海……可是不管我怎么使劲闻,也没有闻到任何花环的香气。也许因为我趴在泥洼里,浑身是泥……潮湿的沙子和泥泞让我重又回想起一切……我为鼓槌感到惋惜,我把它们留在了酒吧里。那是很棒的鼓槌,用榛木做的。在罗马买不到这样的鼓槌,在纽约则用不着,因为我已经放弃了艺术。在这片泥地里,我想起自己留在祖国的东西……祖国究竟是什么样子?

一言难尽,兄弟。我想了起来,曾几何时有人对我以阁下相称,后来成了臭无产者。再后来我听到,我是人民,现在一切全都属于我了……但事实上,从来没有任何东西属于我。这一点,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我连祖国这类的词都没提过,从没有人让我真正地想过。但是现在,在边境上,在泥沼里,这一切都在我的脑子里搅成一锅粥。看来,有许多种祖国。他们跟我解释,有过老爷们的祖国。现在,有另一个人民的祖国。但是我,我个人又有什么呢?……假如真的有过,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我脚下突然空空如也,我都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如果有,在哪里呢?……但是曾在什么地方,我身上浸透了它的气味,在我趴的泥沼里。很久之后,一天晚上,我的心上人突然向我讲述起来……她告诉我,小时候她住在一个大深坑里,睡觉的时候,老鼠就在她身上跳来跳去。那个大坑里或许也有我在泥沼里闻到的那种气味……她每次返乡都能闻到的泥沙味。后来,当我离开那里时,我也闻到了那股气味。但是,这种气味跟我在酒吧里闻到的不同……并不那么令人窒息,而是似曾相识,就像我们自己身上的气味。因为我就是这么一个人,没有别的原因……这股气味,这股土地、泥沙的气味一直把我送到边境,好像那是祖国留给我唯一的东西。

我感到头晕目眩。我只知道一点,一旦我穿过这草地,我就再也不会闻到那股一直从酒吧追到这里的臭味了。这股臭味留在我的体内,我的鼻子里,我的皮肤里,就像一个人跟妓女睡过觉后,皮肤里会留下她的味道,必须用刷子才能洗掉。我只知道,自己再也不会给那些人打鼓了,我不再是一只唱歌的金丝雀。最好还是趴在泥里,爬过边境。

黎明时分,探照灯熄灭了。那位施瓦本人……曾是一个打井工,后来当了守田人,是个忙忙碌碌的人……他带了一群乌合之众,还有金币和所有能带过边境的东西……做了一个手势。我们手脚并用地往前爬,就像一群狗,从故乡爬出去。我浑身是泥地爬离祖国……我这么说一点也不夸张,但是换一种说法也一样。剩下的就是按照惯例,我先交了五百福林订金,余下的一千福林,等我们穿过这片草地后再交给他。奥地利的边防警早就对我们这类人感到厌烦,因为那些走投无路的人不分昼夜地越过边境。最后,所有人都平安无事。他们先把我送到难民营。我在那里没待多久。八周之后,我拿到了去罗马的签证,是那位将左轮手枪留给我保管的兄弟寄给我的。我得到了工作许可,意大利人很敬重我这类的艺术家,非常需要鼓手。秋天,我已经在一家酒吧里敲鼓。

等一下,来了一位女士。Welcome, my fair lady. Just a martini dry, as usual. You are served, lady.[111]

你仔细看看她,但是不要让她察觉到,这样的人你很少能有机会见到。据说,五年前她是百老汇最出名的女演员之一。她就在隔壁那家剧院里表演,在那家大剧院里,她不唱歌,只是说话。她是一位戏剧演员,一鸣惊人。她戴着黑色的假发套在舞台上乱跑,就像一个疯子,用诗歌鼓励自己的丈夫,教训一下午夜的客人,一位英国国王……她手里攥着一把匕首,而且在戏剧海报上用了一个很怪的艺名……我也记得不是很准……玛吉贝吉,或类似的名字。后来,她被邀请到好莱坞,得到一大笔钱,饰演科学女怪人……不过,在那里她被整了一顿。先是牙齿被敲掉,随后身体最隐私的部分被挖掉。这还不算什么……当他们把她的脸皮缝到耳后时,外科医生算错了半公分,结果给她的嘴留下永恒的微笑,就这样,你看啊……她的嘴不能闭上,就像是在咧着嘴微笑。由于这张咧着的嘴,她再也得不到角色,但他们给她买了一张返程票,把她送回纽约。在那里,聪明的家伙们表示,她不能用半张着的嘴念话剧台词,念出来完全是另外的效果。那之后,她只在酒吧里消磨时光。她卖掉了她的裘皮大衣。第三杯玛蒂尼下肚后,就会变得顾影自怜,泪水涟涟,但她那张没有缝好的嘴,即使在哭的时候也在笑。她哭着笑,就像古代的匈牙利先民。不要看她,因为她会马上坐到你的桌上,希望你能请她喝酒……我的账本上已经记了好几十杯玛蒂尼了,但我从来不会提醒她。我是个艺术家,赞助落魄的同行。我给你也倒一杯吧。你看什么呢?……

照片?这是她护照里的标准照,是我把它放大的。她不用护照能够去哪儿?她可以到天使那里去。在那里,既不需要护照,也不需要照片。那里连首饰都用不着……你仔细看看。她长得就是这样。但是她本人看起来并不是这样。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就像盛开的、美丽的时令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