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第9/12页)

我不喜欢谈论她。她已经走了十年了。不久后,我也从罗马横渡大洋。常言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为什么还要咀嚼它呢?……然而,上帝知道,事实并不是这样的。过去的一切不可能都挥之即去……因为不光只有这张照片留在我心里。她还留下了别的什么……她的声音。还有她给我讲的故事。她是一个另类女人,跟我平时在生活中碰到的不同。一切都已经流逝,连痕迹都没有留下,但我一直记得她。

因为,你知道,我这类艺术家的生活中,姑娘们走马灯一般接踵而至。我交往过各种女人,用不着逐一介绍。她们中有的非常普通。也有一些是典型的美女,丰满的女人,还有更好的种类,乳房很大……还有富婆,她们担心青春转眼即逝,因此格外渴望,惊慌失措地想要抓住……但她们所有人都想要我宣布,我永远只爱她一个。

这个女人跟她们不同,不那么任性。我们刚认识,她就毫不造作地对我说,她只希望一件事,希望我能够让她爱我,她并不想换取我的爱情……她非常有钱,过着优雅的生活……她只想吻我,爱我。

起初,我以为她爱的是我的艺术天赋。我并不想自我炫耀,只是承认,我身上确实有某种让人无法抗拒的东西……尤其是现在,当我做好了下排的牙齿。你笑什么?……我说得没错,事情就是这样。她们追我,不是因为我浑身肌肉,而是因为我跟酒吧里那些招摇卖弄的公子哥不同……我是艺术家……现在也是,只是不演奏而已……这次终于轮到的爱尔兰寡妇也这么说……艺术家令女人着魔。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终于知道了她真实的想法……因为她还有一个人,那个人似有似无……是她丈夫吗?不是,她丈夫已经从她生活中消失很多年了,早就不再找她……另外有一个男人,他离开了她。她追着他从布达佩斯到了罗马。但是她去晚了,再没有机会见到他;就在小姑娘抵达罗马之前……他死了。他还没有等到她,就在罗马的公墓里化成了泥;后来,我心爱的女人也葬在了那里。现在,他们至少安息在一起……但在当时,当她得知她的白马王子没有等到她就撒手人寰,我的小天使悲痛欲绝。她是那么孤独地住在罗马,就像一个为未婚夫送葬的女孩,他没能及时娶她为妻……

我们是在罗马的一家咖啡馆里相遇的。我揣在口袋里的一份家乡的报纸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那时候,我一旦乡愁泛滥,就会买一份匈牙利报纸看。就这样,我们达成了默契。我不想过分渲染这个故事。刚开始的时候她略显局促,但很快就感到放松自如。晚上我们待在一起,她跟我一起去了酒吧。第二天,我搬到了她住的那家酒店。我们在那里同居了,我们俩甜蜜相爱。当时的罗马正处于美丽的秋季。那是一段短暂的甜蜜生活,但足以让我们真正地了解彼此。因为有一天夜里,当我们不再有任何的矜持时,她把一切都告诉了我。

她讲的是真的吗?……我不能肯定。女人说的话,永远让人不知真假。但我希望,那天夜里她向我吐露了全部心事,毫无保留。她没有害羞地垂着眼皮,她不是一只小斑鸠。她这辈子至少想跟什么人说一次真话……或是她自以为的真相。也许,那只是值得怀疑的真相,就像女人们犯坏事常做的那样……她的故事从她的丈夫开始,那时他还活在某个地方,不过早已不是她的丈夫了。她的故事以一个秃顶男人结束,当时她就是跟着那个人到的罗马……她尾随其后,因为她对他充满了渴望。因为当时她已不想留在那个人民民主的地方。

我只是静静地听着,一直听到黎明。因为,那天夜里她向我讲述的故事简直就像部犯罪小说……她向我娓娓讲述上流世界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

我听她讲述的时候,感到手心发痒,想要扇她耳光,但不管怎样,我还是觉得她讲的故事是真实的,因为这个小女孩跟我是一丘之貉,她也是从社会底层来到美丽的匈牙利世界,甚至,她的起点比我的还低,她的家乡比佐拉还小。她来自地下,准确地形容,就像墓地里闪烁的鬼火……她来自泥坑,从小就跟家人住在那里,住在尼尔塞格。她父亲是瓜农。我的这位心上人,后来去了一个有钱人家当女佣,不过,他们把她当成最下贱的丫头使唤了很久,清洗老爷家人使用过的茅厕。最后,一位疯疯癫癫的有钱人看上了她……他是主人的儿子。她让他垂涎三尺但吃不到嘴里,直到正式娶她为妻。她摇身变成尊贵的太太,但是好景不长。

后来,有一天夜里,她向我描述了她在老爷家当最底层女佣时的境遇……旧体制风雨飘摇……我喜欢听这个。我觉得,她讲的是真的。但她讲的也像是童话,像是从另一个世界向谁诉说。我也很想窥视那个地方,窥视那个富人的天堂……但我最多只到过卧室。女士们从来没请我进过餐厅,也没去过客厅。

就这样,她的故事留在了我的记忆里。因为在当时和那之后,我听说的都是关于那个阶层已经被消灭的话,因为穷人胜利了。有钱人只是垂死挣扎,苟延残喘……

酒吧里没人跟我聊天时,闲来无事,我会琢磨思考。我胜利了,无产者胜利了,这是真的吗?……这里的老板比过去佐拉的大管家人性化得多。我有汽车,有爱尔兰寡妇,有电视,有冰箱……我还有信用卡,可以说,我是个真正的老爷,绅士。他们给了这所有的一切,以贷款的方式。如果我对文化感兴趣,也可以买书。但我很谨慎,因为我的命运坎坷,我学会了受穷。即使没有书,我也明白街巷里已经不再进行轰轰烈烈的阶级斗争了。穷人现在也还是穷人,权贵照样是权贵。只是现在,他们互相斗争的方式跟过去不同。鬼才知道情况怎么变成了这样。过去的情况是,穷人忙得团团转,直到为老爷们准备好所有必需之物。现在的情况则是,有钱人绞尽脑汁,看怎么能说服我这个穷人购买资本家生产出的商品。他们塞给我们一切,仿佛我们是为圣马丁日[112]饲养的填鸭。他们极力让我们变肥,只有这样,只有我这个穷鬼购买他们试图推销的一切,他们才能继续当剥削者。这是一个快乐世界,没有人能再看透它……因为我贷款买下所有没有的破烂。给你,这是一辆汽车……我把我的车停在街角,我的新车。当我钻进钻出的时候,突然想起在孩提时代,汽车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曾是一个光着脚乱跑的小孩,一辆从我身边经过的双驾马车都会让我觉得眼花;马车夫坐在驾驶座上,身穿有着镀金纽扣的马甲,头戴饰有锦穗的帽子,将马鞭挥舞得噼啪作响,感觉就像宪兵在扇耳光。一位老爷就这样驾着两匹马远游……但是我的马车上,现在已经有一百五十匹马……当我坐在方向盘后,有时心想,也许,我就是这一百五十匹马中的一匹,因为我搭公车和地铁回家其实更方便。没有费用,不用停车,另外,我去哪儿都开不到一百五十马力。星期六,我有时跟寡妇坐进车里,开着它去海滨,在那里吃一份炸肉饼,但连车都不下,有什么必要下车呢?……之后回家。但需要一辆汽车,因为这象征着身份地位,就像需要录音机一样。我录下了我朗读的祈祷文,还有扬基歌[113],为了让后人听到我的声音……但从那之后,录音机躺在一个角落里蒙尘,我想不出来,这东西还有什么别的用途。我已经连账都不用算,让乘法和除法见鬼去吧。一位搞电脑的人来过酒吧,卖给我一个可以揣在口袋里的小东西,我只需按一下按键,总数就会跳出来。现在我也跟爱迪生一样聪明。还有一样机器,用不着写字,只需对着拍一下照,就能把情书样本变成分手信。另外,我用电动剃须刀刮胡子,就连刷牙都用电动的牙刷……你看,这是新的,我刚买的,花了不少钱,贷款买的。还有……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有一台新款照相机,只需按一下按钮,照片就洗印出来了。用它可以跟女士们一起厮混,很安全,用不着送出去找人冲印,所有见不得人的东西在家里就可以拍出来,就像在乡下炖一锅汤。而这一切都是我的,一位无产者的……我母亲一辈子都在洗脸盆里洗内裤,如果她在这里,肯定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有洗衣机,还有甩干机。因为现在,这一切都是我这个穷鬼的……这整个大世界都是我的,因为如今,就连一位乳臭未干的饭店大厅服务生也会坐飞机去非洲,去肯尼亚旅游两周,贷款旅游,分期还款。我也可以这样做……之后,如果我心血来潮想开心一把,我可以花钱参加群交。那种感觉,就像在佐拉的家畜集市,人们把公牛赶去配种……如果我愿意的话,也可以常去那种地方。你听得发呆,是吧?……别急,你现在刚来,还不知道新型的阶级斗争是什么样子!……你好好看看,睁大你的眼睛!当我来到这里,来到这神奇的美国时,我身上连一个铜板也没有。而今天呢?……你从头到脚地看看我,不管你信还是不信,我说的是真话,我现在背有八千美金的债务。你能想象吗?我的乖乖。你已经惊得合不上嘴,我看得出来,你并不相信。但不管你问周围哪个人,他们都会告诉你这个事实。因为我在职场上平步青云,是胜利者,名副其实的绅士……如果你再等上一小段时间,你也会有一台割草机,还有一个电烤箱,用科学的手段,通过红外线把炸肉饼烤软。我买下所有的一切,因为资本家流着哈喇子,迫不及待地想把你从穷人变成有钱的绅士。你会像我一样抓住消费主义不放,就像绵羊总长疥癣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