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6页)

丽蒙娜走进房间,她托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两大杯咖啡,一些酥饼和一只蓝色的布哈拉[29]小奶油壶。

“坐吧。我再去拿一盒烟。你可以往我们的咖啡里加点儿牛奶。没必要心烦意乱的。”

“算了!”约拿单劈头盖脸就是这么一句。接着他又刻薄地说:“谁他妈的要你再拿一包烟?我的烟在那儿,瞧,就在你鼻子底下,在收音机上。你说什么?”

“我什么也没说,是你在说话,约尼。”

“我以为你在说话。也许你刚要开口又改变了主意。也许你正打算要说。听着,我来‘倒儿’牛奶,博洛戈尼西就是这么说的。即使在你不说话的时候,我也常感到我在打断你。”

“好奇怪呀。”丽蒙娜说,可是她的声音里丝毫没有惊奇的味道。

“能不能请你不要总是说‘好奇怪呀’,似乎什么东西在你看来都很‘奇怪’。没什么好奇怪的。坐下来吧,不要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的。坐下!”

她在他面前坐下之后,他的眼睛停在她套衫露出的乳沟上。他想象着她身体的其他部位——她那像十二岁少女一样的乳房,掩藏在衣服下面的冰冷娇美的曲线,像微闭着的睡眼一样的肚脐,以及她那像青少年性知识手册插图一样纯洁无瑕的性器官。约拿单想,这一切对她没有什么用处,什么都不会再对她有用处,她那可爱的红套衫不会,她那金黄色的头发不会,甚至她那羞怯的微笑也不会。她笑起来就像一个可爱的小女孩,那小女孩捣了鬼,心里却明白她会得到大家的宽容,因为每个人都喜欢她,所以一切都会平安无事的。但是,这一次她不会得到宽容,而且也不是平安无事。这一次已无可挽回,一切的一切都出了问题。瞧瞧她,脖子上的皮肤已渐渐松弛,娇小的耳朵后面,漂亮的下巴底下,所有这些地方都像日晒风吹的油漆和旧皮鞋一样在枯干、开裂。这是她衰老的开始,而她对此也毫无办法。桑给巴尔[30]的魔力消失了,永远消失了,完结了。我一点也不同情她,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同情我。我唯一感到遗憾的就是浪费了这么多时间。

“你忘了吗?”丽蒙娜微笑着问。

“忘了什么?”

“我还在等着呢。”

“等着?”约拿单惊异地问。他感到一阵恐慌,她是什么意思?等着什么?她已经知道了?可她不可能知道呀。

“我不懂你的意思。”他补充说,“等着什么?”

“等你摆好棋子呀,约尼。我去把收音机打开。收音机里正在播放巴赫的赋格曲。我把我的刺绣拿来了。你告诉我别去给你拿烟,因为你要去拿,但是你忘了。别站起来了,我去给你拿。”

几分钟后,他们面对面地坐在那对椅子里。音乐从收音机里传出来。丽蒙娜用手心捂着咖啡杯取暖。约拿单在脑海中最后一次回想了一遍他要说的话。

“要是你准备好了的话,我也准备好了。”丽蒙娜说。

有一次夜间巡逻的时候,约拿单在塔库米亚村附近越过边境进入约旦,他突然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害怕得要死。夜晚好像到处都是眼睛。岩石丛中,黑夜传来咯咯的尖笑声。他们正等着我们。不知通过什么途径,他们了解到我们今晚要沿这条干河过来,所以埋伏了起来。我们在明处,他们在暗处。他们心中正在窃喜,因为我们已经中了圈套。

丽蒙娜的眉梢掠过一丝阴影。她的嘴唇微微张开,约拿单可以看到她洁白的齿尖。他想起了茨因沙漠上空的骄阳,强烈的阳光烤炙着茫茫一片干燥的白沙。在他的地图上,这个地区叫做大篷车泉。这段回忆把他淹没在一阵从未体验过的痛苦之中,剧烈得使他闭上了眼睛。

他回忆起他们的爱是怎么开始的。他回忆起结婚之前的那几个星期。他们开着吉普车穿过大山,来到山下灰蒙蒙的平地。干柴堆起的篝火闷燃了一整夜。他俩挤在一个睡袋里,躺在静静的吉普车后面,度过了一个沙漠之夜。他的大手笨拙地握着她那稚嫩的乳房,就像握着两只温暖的小鸟。她的泪水,她的呢喃。“尽量别想它,约尼,这不是你的错。你尽管来吧,别想它。”

他也回忆起他们的爱是怎么结束的。三年前的一天,凌晨两点三十分,她说:“哎,约尼,许多女孩都那样,你必须尽量不想它。”

他想起了她第一次以及上一次怀孕,想起了在医院时他不愿意去看的那个死婴,而且又一次想到了她那美丽的胴体,那个冰冷、精致的大理石板,想起他最后一次企图在那块苍白的金刚石中唤起一点活力、一点痛苦、一点伤痛或一点愤怒。那么多的白天和黑夜,黑夜和白天。还有他们之间的种种距离。她的痛苦,包括他只能想象的和连想象都想象不了的。他的孤独。凌晨三点,他躺在宽阔的、死气沉沉的天花板下一张宽阔的、死气沉沉的床上,周围每件东西都像尸骨一样在闪着微光,窗外悬挂着一轮呆滞的圆月。他异常清醒,然而发生在白雪皑皑的极地荒原上的梦境仍旧困扰着他。他异常清醒,然而却孤独地跟尸体躺在一起。

假话,谎话。心照不宣的空虚。沉睡,醒来。她那苍白的指尖,洁白的齿尖。夏天里洗冷水浴时她那裸露的身体,那么脆弱、贞洁、可怜。她沉默的滋味,以及他沉默的滋味。他和她之间永远死寂的空间。她骗人的、空洞的美貌。她那种假装的温柔,即使你想去抚摸的时候也千万不能抚摸。她坚挺小巧的乳房摩擦着他的脸庞、他的肚皮和他的胸毛。他耐心、忿恨地撞击着她,越来越绝望地到处寻找,寻找某个缺口,通过亲吻、爱抚、哄骗、沉默、残忍;在黑暗中,在夜色朦胧中,在强光照射下;在闷热的下午,在夜幕降临之前;在床上,在树林里,在汽车里,在沙丘上;像父亲,像小孩,像野人,像猿猴;温柔地,绝望地,淫荡地,猛烈地,卑贱地;嬉笑着,哀求着——但一切都是徒劳。

每当他厌恶地远离她,远离自己,远离任何爱的时候,从他肺里都要呼呼地喘出呜咽般的粗气,而这粗气最后总是被那僵死的嘴唇上同样僵死的沉默给卡住了。她的身体如同死尸般僵硬。冰凉冰凉的、分泌着毒液的床单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床单之间还夹杂着丝绸受到拍击时发出的柔和的咝咝声。她的嘴唇在他的胸毛之间徒劳无益地滑动,她的舌尖毫无意义地游向他的下腹。他突然狂暴地抓住她,摇动她的肩膀、后背和整个身躯,仿佛她的身体是一块停止滴答的手表。他甚至用手背扇她的耳光,有一次竟用拳头。可这全是徒劳。到头来总是同样滋长的欲望,同样的恐惧,同样的悔恨,同样的羞耻,同样沉闷的怨恨,就像水下发出的叫喊声一样从他的体内涌上来。还有事后他的提问、她的沉默,她的提问、他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