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6页)

而且,她无一例外地要荒唐地去洗澡、沐浴,好像要洗净身上的某种秽迹或者毒药,用热水和肥皂沫彻底清除他和她的体臭。然后,她回到床上,周身散发着他厌恶透顶的柔和的杏仁香皂的芳香。她全身上下干净、粉红,像一个婴儿,像世俗的宗教画中一个上帝的天使。她总是倒头便睡,而他却躺在那儿,聆听隔壁女人的笑声。夏天的晚上,他可以听到窗外草地上一对对恋人的窃窃私语、绵绵情话从打开的窗户飘进屋内。

不如一了百了,抓起面包刀刺入她的皮肤,刺入她的动脉、静脉,还要再深一些,把她划开,刺穿她潜藏在深处的淋巴、脂肪和软骨,一直插到她体内最深层的角落和缝隙,插进她的骨髓,刮她,直到她叫出声来。他受够了,他不能让这种对立情绪再发展下去了。

所以,约拿单非但没有忘记他那晚准备要说的话,反而突然对这些话感到反感。而且,实际上他对任何可以用言语表达的东西都感到反感。要是他能把他的感受画出来,或者在乐器上演奏出来,或者能用清晰的数学术语列出一个简单的等式,那该有多好啊!

“你给我端来的咖啡,”他说,“很抱歉,我忘记喝了,已经凉了。”

“炉子上还有热咖啡。我的也没喝,因为我在刺绣,而且还在想事儿。我给我们每人再倒一点儿。”

“你在想什么呢,丽蒙娜?”他睁开眼睛,看到炽热的炉罩下发出蓝色的火苗。他低下头,又瞥见蒂亚伸展四肢趴在炉子旁边,一阵抽搐沿着小狗的脊背迅速地传了下去。

“我在想,”丽蒙娜说,“洗衣店的蒸汽炉明天可能该修好了。没了蒸汽炉我们很不方便。”

“确实到时候了。”约拿单说。

“话又说回来了,”丽蒙娜说,“你又不能指责具体的哪个人。利帕病了。你爸爸的身体也不好。”

“我父亲老是对我说我该理个发。你觉得我该理了吗?”

“我不觉得。但你要是想理,就理好了。”

“整个冬天我一次也没病过,除了这烦人的过敏。有的时候它会让人家以为我是在哭泣。‘感谢上帝,他擦干了穷人的眼泪。’我只要一流眼泪,博洛戈尼西就这么对我说。看着我,丽蒙娜。”

“冬天还没完,约尼。你整天在拖拉机库和五金店之间来回折腾,却没有帽子戴,靴子也全都破了。”

“不对,只破了一只。博洛戈尼西说他会把靴底修好的。另外,你知道的,拖拉机库的活不适合我干。”

“可你以前挺喜欢的。”

“我就是喜欢过又怎么样?”约拿单厉声说,“我曾经喜欢过,可现在不喜欢了。你想说什么?你总是想对我说什么,可就是不说出来。或者你确实开始说了,可刚说了一半又停住了。你为什么不明说,非要捉迷藏呢?我想让你讲出来。我保证不插嘴,我会安静得像只小老鼠一样听你说每一个字。说吧。”

“没什么。”丽蒙娜说,“别发火,约尼。”

“谁发火了?我没发火。我只是问了个问题,希望你这辈子就这一回能直截了当地回答我。就这么回事。”

“那你就问吧。”丽蒙娜迷惑地说,“你发火,说我不回答你的问题,可你什么也没问我呀。”

“好吧,是这样,我想让你确切地告诉我,三年以前,三年半以前那个周六的晚上,当你决定我们该结婚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

“情况不是这样的。”丽蒙娜说,“另外,你为什么要问这个呢?”

“我就是要问,我想听你的解答。”

“可为什么非要现在问呢?你以前从来没有问过呀。”

“因为有的时候我想……你刚才想说什么吗?”

“不,我在听你说呢。”

“可我不想你他妈的一辈子都只是在听。你说话呀,张开你的嘴,说点什么。你得告诉我,你为什么嫁给了我?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你那时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好吧,我可以告诉你,”丽蒙娜稍稍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为什么不可以呢?”她勉强地微笑着,蜷缩在椅子里。她的十个手指紧紧握着那杯新倒的咖啡,她的眼睛似乎在半空中寻觅着从收音机里飞扬出来的音符。“好的,我告诉你。事情是这样的。我们俩决定结婚的时候,我们彼此都是对方的第一个恋人。你是我的第一个,我也是你的第一个。你对我说,我们一辈子都将是彼此的第一个。我们不会仿照任何人,无论我们在干什么,无论是在屋子里,还是在花园里,在任何地方,我们都要做得好像从来没有人那么做过似的。你是这么跟我说的。你说我们要像两个在树林中迷路的小孩一样,手挽着手,毫不惧怕。你说我很漂亮,说你是个好人,而且你再也不会为此感到难堪了,因为小的时候,每一个人,包括你的女舍监、你的教师、你的朋友都说你是个好人,你为此感到很难堪。你说要带我到沙漠去做徒步旅行,教我学会喜欢沙漠,你这么做了。你说我能教你学会平心静气,教你喜欢古典音乐,尤其是巴赫的乐曲,我也这么做了。我们以为,即使我们整个白天都不说话,即使我们整夜坐在一起,一句话也不说,我们照样会相处得很好。而且我们两个人都觉得,如果你不再像原来那样跟尤迪和埃特纳住在一起,我也不再跟那两个来基布兹参观的女孩住在一起,而是我们俩住在一起,这样对我们最好,对你的父母也最好。因为,我们结了婚就可以住在一起,不用到野外那些古怪的地方去见面了。而且,夏天快过完了。你记得吗,约尼,当时已快到冬天了,接下来就是冬天,冬天我们就没地方见面了。所以,我们决定在雨季到来之前结婚。别哭,约尼,别难过。”

“谁哭啦?”约拿单忿忿地说,“是该死的过敏弄得我眼睛疼得厉害,我都跟你说了上千遍了,我的眼睛特别疼,你也别再往花瓶里插松枝了。”

“对不起,约尼,不过,现在是冬天了,我什么花也采不到。”

“我也跟你说过上千遍了,别再说对不起了。整天对不起,就像个女招待,或是电影里的女仆。你应该说:‘现在怎么办呢?’”

“现在怎么办呢,约尼?”

“我在问你现在还有什么要说的。你要是能不再重复我的问题,尽那么一丁点儿努力来回答我问你的东西,我会感激不尽的。”

“你知道现在该怎么办,可为什么还要问我呢?你我已经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你为什么要问我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想改变一下,听听你的解答。听着,你想故意把我逼疯吗?你想继续像个小笨蛋一样地跟我讲到什么时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