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4/6页)

她抬起头来,眼睛离开了手中的刺绣,好像又在跟踪空中的音符。实际上,就在这个时候,赋格曲似乎在向上翻腾着,拍打着,仿佛要越过堤岸上坚硬的石壁。紧接着,音乐平缓下来,旋律变得婉转,似乎因没能越过大堤而感到绝望,最终屈服了,猛地降到了堤底,成为汩汩的流水。澎湃的主旋律分成几条细细的涡流,各自沿着自己的方向流去,谁也不在意谁的存在,只是带着羞怯和欲望,打着旋涡从彼此旁边流过,渐渐地压抑着失落,以便积蓄情感的力量,准备掀起第二次浪潮。

“约尼,你听我说。”

“好,”约尼说,他感到自己的怒气突然消散,心里变得倦怠起来,“听什么?”

“听着,约尼,是这样的。我和你在一起,只有我们两个,而且像你说的那样,我们亲密无间。你是个好人,我也尽量为你显得漂亮,不去仿照别人,仍旧做你的第一个恋人。我们几乎总是相处得很好,虽然有时也出个别问题,惹恼了你,就像刚才那样。我告诉你别哭,你发火了,可现在我们还不是好好的嘛。我知道你最后会平静下来,我们会和好如初的。也许你觉得应该一直有新鲜事儿出现,但其实不是这么回事。我不是要你去看别人,可你要是真的看看别人的话,你会发现别人那儿也不是每天都会出现新鲜事儿的。会有什么新鲜事儿发生呢,约尼?你已是个成人。我是你的妻子。这是我们的家。只有我们自己。而且现在已是隆冬季节了。”

“不是那样的,丽蒙娜。”约拿单几乎是在窃窃私语。

“我知道,你突然难过了起来。”丽蒙娜说,她的一个手指沿着桌面滑动着。然后,她做了一次难得的反抗,直起身来,站在约拿单的面前。

“你是不是真的疯了?你脱衣服干什么?”

反抗行动结束了。她脸色煞白,垂下了双臂。

“我只是以为这样或许……”她颤抖着说。

“把羊毛衫穿上,没人要你脱衣服。我不需要你不穿衣服。”

“我还以为……”她小声说。

“好了,”约拿单说,“别在意,你没有错。”

他点了点头,似乎完全同意自己的话,然后什么也不说了。丽蒙娜再次坐到他的对面,她也一句话没说。音乐渐渐变得和婉、平静,再过一会儿就会渐渐消失了。丽蒙娜伸手拿起香烟盒,从中抽出一支,用火柴把它点上。她开始咳嗽,咳嗽得眼泪都流了下来,因为她平时并不抽烟。她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把香烟放在约拿单的唇间。

“就这样。”他说。

“什么就这样,约尼?”

“任何东西都是,你,我,任何东西。你刚才说什么了吗?没有,我知道你没说,那就说点什么吧。该死的!说什么都行,喊吧,要是你脑子里在想什么的话,告诉我。接下去怎么样?你会怎么样?我又会怎么样?你那个小脑瓜里到底在想什么?”

“冬天会结束的,”丽蒙娜说,“然后就是春天、夏天。我们会到一个地方去度假。也许去上加利利,或者去海滨。晚上我们会坐在门廊那边看着星星出来,或者看圆月升起来。你记不记得有一次你告诉我月亮有一面是黑暗的,人死了以后都要到那儿去。你不该那样吓唬我,因为无论你告诉我什么,我都相信。我一直都相信这个,直到后来听你说你只是在开玩笑。再往后,到夏天结束的时候,你会像往常一样被召去服兵役。兵役完了之后,你会休息两天,给我讲你结识的战友和你们部队的新装备。天气还会很热。白天干完活之后,你可以和尤迪、阿扎赖亚坐在草坪上谈论政治。晚上他们会来喝咖啡,你们当中会有两个人下象棋。”

“然后呢?”

“然后又到了秋天。你去参加全基布兹的象棋大赛,也许还会再得一块奖牌。到你回来的时候就该冬耕了。你弟弟阿摩司要退役,也许还会跟雷切尔结婚。你又要开始摘柠檬、葡萄,然后是柑橘。你和尤迪要天天忙着让那些货物准点发出。不过,我同样还要让你把花园的地翻一翻,你会同意的。这样,我就可以再种些菊花和其他一些冬天种的花,然后就又到了冬天。我们会点起炉子,一起坐在这里。雨可以随便地下呀下呀,而我们都不会被淋湿。”

“然后呢?”

“约尼,你怎么啦?”

约拿单从椅子上跳起来,狂暴地把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他侧着脑袋,直挺挺地向前伸着脖子,这个动作很像他父亲试图听清别人讲话时的模样。他额前的一绺头发落在他的眼睛里,被他狂暴地用手拨开了。

“我受不了啦!我再也不能这样下去啦!”他嗓音发闷,几乎有些恐慌。

丽蒙娜平静地望着他,似乎他只不过说了一声“请把收音机关掉”。

“你是想走了?”

“是的。”

“带不带我?”

“我一个人走。”

“什么时候。”

“很快。过不了几天。”

“我就待在这儿?”

“这由你自己决定。”

“你会走很长时间吗?”

“我不知道。对,很长时间。”

“我们以后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我们会怎么样。什么我们我们的?谁说过我们必须要怎么样?我是谁?是你父亲,还是什么诸如此类的人?听着,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就这么简单。”

“可你最终会回来的。”

“你是在问我还是在吩咐我?”

“我只是希望。”

“那么,别希望。你要抱什么希望,那是浪费时间。”

“你去哪儿?”

“某个地方。我不知道。走走看吧。去哪儿无关紧要。”

“你会去上学吗?”

“也许。”

“然后呢?”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穷追不舍呢?现在我什么也不知道。别审问我了,好像我是个犯人似的。”

“可说不定什么时候你会回来的。”

“你想让我回来吗?”

“你要是想回来,你就回来。你要是还想走,你就走。你什么时候愿意都行。屋里的东西我一件也不会改变。我原打算春天剪头发的,现在我不会剪了。要是有时候你想来我这儿,那时我会在这儿等你的。”

“不,我想待在别的地方。也许我会到海外去,去美国或别的什么地方。”

“你想远远地离开我吗?”

“我想远远地离开这个地方。”

“离开我。”

“好吧,是的,离开你。”

“还要离开你的父母、你的弟弟和所有的朋友。”

“是的,很对,远远地离开这个地方。”

丽蒙娜垂下了肩膀。她慢慢地用一个指尖触摸着上嘴唇,就像一个头脑迟钝的小学生在思考一道数学题。他弯下腰去看她的泪水,可是根本没有泪水。她似乎沉浸在思考之中。她的注意力早已转移,回到音乐上去了。又是那台收音机,约拿单心想,那些音乐完全把她迷住了。她就那么悄无声息地转移了注意力,或者说,她根本就是一个弱智,而我以前只是没有注意到罢了。她根本没听我在讲什么,她听的是音乐。我说的话就像钟表的滴答声,或者就像排水管里的滴雨声,从她的一只耳朵进去,又从另一只耳朵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