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5/9页)
“拿着这把刀,”丽蒙娜说,“把靴子上的泥块刮下来,要是你已经跑够了的话。”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疲倦地微笑着。当他看到她的目光中只有恬静和纯真时,便听话地坐在石块上,刮着靴子上的泥块。女人们在切着鸡肉,新来的机修工则穿着条纹衬衫和他最好的裤子,在弯腰看着那堆没人认为能点着的火堆。
“我就像傻子一样地跑。”约拿单说,“我在跟你说话呢,阿扎赖亚。我想看看冬天是不是已经让我忘却如何赛跑了。你怎么样?”
“我这辈子跑得够多的了,”阿扎赖亚退缩了,但仍然带点自尊,“我到这儿来就是不想再跑了。”
“来吧,我们来比一比,”约拿单说,自己也为自己竟提出挑战感到惊讶,“看看你跑步的水平是不是和下棋一样糟。”
“阿扎赖亚呀,”尤迪奚落道,“他只喜欢嘴上跑跑。”
“我讨厌跑步,”阿扎赖亚说,“我已经跑够了。如果你们想有一堆火,想吃上土豆的话,就最好不要来惹我。”
他熟练地在柳枝烧成的炭灰中翻滚着土豆,为了躲开丽蒙娜的目光,一直看着尤迪和安娜特。在约拿单发出挑战的时候,他感觉到她在盯着他看。他的身体被灼伤了,因为丽蒙娜并不是像一个女人看一个男人那样看他,也不像一个人在看另一个人,而是像一个女人在看一样东西,或者可以说是一样东西突然盯着你看。
丽蒙娜的灯芯绒裤子紧紧地贴着她苗条、成熟但轮廓并不清晰的身体,她的衬衣在肚脐上挽了一个漂亮的结,露出一点纤细的腰身。这正是她说谎的方式,约拿单想,不过,又有谁会在乎呢?
“你可以歇歇了。”安娜特说,“吃的快做好了。”
蝴蝶在松树旁、在橄榄树缝隙中洒下的阳光里嬉戏。其中一只颜色和其他蝴蝶一样白,似雪花或柑橘花一般,一动不动地停在空中。一轮惨淡的凸月悬挂在橄榄树的树梢,就像栎树丛中的押沙龙[60]。橄榄树被粗糙的树枝环绕着,就好像在远方流亡地一个虚弱的犹太提琴手被一帮农民团团围住了一样。
“夜晚狗儿叫不停,明月静静挂空中。”阿扎赖亚评论道,尽管蒂亚一声也没叫,安静地在一边歇着。
“我们马上就可以吃了。”安娜特说。
约拿单像老贝都因人一样蹲在丽蒙娜身旁帮着切洋葱片。当安娜特再一次让裙子和她结实的臀部玩起捉迷藏的游戏时,阿扎赖亚开口说道:“我总感到有人在注视着我们,也许我们应该找个人站岗才是。”
“我快要饿死了。”尤迪说。
“阿扎赖亚的水壶里有柠檬汁,”安娜特说,“你们谁去倒一下。我们开始吃吧。”
他们用水壶盖盛着柠檬汁,几个人轮流喝着,吃着鸡肉、色拉丁、烤土豆和鸡蛋奶酪三明治,剥了柑橘充作甜点。他们的话题转向了1948年战争以前的谢赫达赫。他们谈论着老伊斯兰教徒的狡诈,谈论着如果是阿拉伯人赢得了战争,他们会对我们做些什么,以及尤迪关于在下一场战争中怎样对付他们的建议。尤迪和阿扎赖亚之间很快爆发了争论,约拿单没有介入。他想起了丽蒙娜影集上的一张油画。画面上,茂密的栎木林中,阳光斑驳的一块空地上,有一群野餐者,男人们个个穿戴齐整。在他们中间有一个女人,像她刚出生那天一样赤身裸体,他私下里称她为希尔希的女儿阿苏瓦。那个家伙,老一辈的人说,就三英尺远,他居然会射不中。一头牛可不是个火柴盒!那可是个大靶子啊!
约拿单想象着在某个夜晚接到一个电话,是他另一个父亲,佛罗里达连锁旅馆的店主打来的,这个电话刹那间向他展现了各种机遇和各种地方,在那里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可怕的悲剧,轰动性的成功,意想不到的浪漫和离奇的相遇——所有这一切都远离这里,远离这片邪恶的废墟和这些年代久远的羊粪。你的护照、机票和大笔的现金将在机场经理的办公室等着你。只要告诉他们,我是约拿单,本耶明的儿子,剩下的事就尽管交给他们去办好了。在他们给你定做的衣服的右边口袋里,你将找到给你的指示。
在他们对面的山脊上有一株棕榈树,它长在一棵野生梨树旁边。梨树弯弯曲曲的,上面一片叶子也没有,让人觉得它像一个误闯了敌营的瞎眼老头。为什么这里尽是悲哀?难道是曾经生活在这块泥地上的死者传来的密码信息?如果你不赶快收拾好东西离开,你就永远赶不上正在等待着你的事物了;如果你迟到了,它是不会永远等下去的。
“先忘了《圣经》和你那些阿拉伯人吧。”约拿单从恍惚中醒来,“尤迪,你还记得在我们小的时候,从谢赫达赫吹来的风是怎样把他们门外炉子上的烟吹过来的吗?当幼儿园的灯熄了,大人们都走了以后,我们躺在毯子里,吓得要死,却又不承认自己害怕。那股烟就从东面的窗户吹进来,带来篝火和阿拉伯人用来充当燃料的干羊粪的气味,你是知道那种阿拉伯烟味的。他们的狗在叫着,有时还有宣礼员[61]在清真寺顶的哀号。”
“现在也有。”丽蒙娜犹豫地说。
“现在也有什么?”
“她说得对,”阿扎赖亚说,“现在也能隐约听到远处有哀号,而我们连支枪也没有。”
“那是北美印第安人的哀号。”安娜特嚷道。
“那是风。”丽蒙娜说,“而且我几乎可以肯定,阿扎赖亚,烟是从你那堆火上吹来的。”
“还剩下一些鸡肉,”安娜特说,“有谁想吃吗?还有两个柑橘。约尼?尤迪?阿扎赖亚?如果谁还饿,可以再吃点儿,我们还有的是时间呢。”
尤迪不甘心在山坡上逛了一圈却要两手空空地回去,他设法带回了一根在石头中间找到的生了锈的货车推杆、一副残缺不全的皮马具和一个露着狰狞黄齿的马头骨。这三个发现,按照他的说法,就是为了给他的前院增加点儿“特色”。他甚至考虑从村里的公墓挖一些骷髅,把它们串起来,竖在他的花园里当作稻草人,可以吓唬基布兹所有的人。
“尤迪,如果你不当心点儿,”阿扎赖亚说,“它也许会吓着一个阿拉伯鬼魂变成的鸟,而那鸟会把你的眼珠子啄出来的。”
他们又休息了半个小时左右。尤迪,接着是阿扎赖亚,脱掉了衬衣和内衣,开始晒太阳。不一会儿,三架喷气式战斗机从他们头顶掠过,向东飞去,他们便开始争论这些飞机到底是法国的“神秘”,还是“超级神秘”。这时,约拿单说,他父亲曾在内阁投票反对50年代搞的法——以蜜月,也可能是弃权,但现在,约里克承认他错了,而本·古里安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