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6/9页)

“他们这些老家伙一辈子都是对的。不管我父亲说什么,即使事实证明他错了,他也总让人觉得他是正确的一方,你是错误的一方,因为你太年轻了。只有老家伙才有严密的逻辑思维和永远正确的直觉,而你们却糟透了,太糊涂,太懒惰,肤浅得无法做出正确的思考。你就是已经三十岁了也不顶用。他们俨然以大人自居,用对待小孩子的口气跟你谈话。他们有时把你当做大人,也就是为了让你心里舒服一点儿。即使你问他们现在几点钟这样简单的问题,他们也会给你一个很复杂的回答,一、二、三、四等等,等等,一点一点地解释清楚。他们总会告诉你,经验是最好的老师,硬币还有另外一面。你在想什么并不要紧,因为你属于从来不会思考的一代。你根本就插不上嘴。这就好像是一个人掌握着正反两方的棋子,他把你给将死了,因为你没有自己的棋子,你有的只是脆弱的灵魂和心理障碍。”

“你没有同情心。”丽蒙娜说。

“我,”约拿单说,“无法忍受同情。”

“除了别人有点同情你的时候。”

“够了。”约拿单打断道。

“好吧。”丽蒙娜说。

尤迪又把话题转回喷气式飞机,热烈地谈论着空军正在装备的新型“幻影式”战机,他确信,这种飞机肯定胜过叙利亚和埃及从俄罗斯得到的新式米格战机。他在预备役时正好够级别了解到了一个绝妙的计划:如果这些混蛋胆敢抬起他们的鬈毛头,我们一下子就会把他们全干掉。

安娜特拽着裙边盖住膝盖,开玩笑地责备丈夫泄露了军事机密。阿扎赖亚觉得受到了冒犯,礼貌却又坚定地说,不能因为有他在场就停止讨论军事问题。他又不是外国特工。事实上,作为一名陆军的技术中士,他自己也接触到了一些高级机密材料。说到机密,比方说,他可以告诉他们一些关于坦克战和塔尔将军革新计划中的有趣事情。顺便说一句,他个人认为约尼所厌烦的那些老家伙比所有傲慢的年轻人要有头脑。他们在流亡地饱受颠沛流离之苦,不像他和约尼这一代,生下来就衔着银勺子,最糟糕的情况也只是忍受一下阿拉伯村庄的烟味,以及偶尔得杀死单个的阿拉伯人。难怪年轻一代的思维那么狭隘,总是一肚子牢骚。他马上又加了一句,他并不是指在场的任何一个人。事实上,他只是泛泛地谈一谈,就算他是有所指的话,他也只是在指他自己。不过,他仍感到有必要请求他们原谅,尤其是约尼,他可能无意中伤害了他。顺便说一下,他并不认为“流亡地”这个词用得恰当,他答应想一个更好的词来代替它。

阿扎赖亚再次被丽蒙娜的目光弄迷惑了。那目光尖锐地停留在他的身上,就好像有时人们被家养的宠物注视着一样,这宠物记起了某种超出任何学问和言语以外的原始真理。她的嘴角冲他微笑,或者说他想象着她在微笑,似乎在说,够了,够了,小孩子。他想用一句笑话来结束自己的话,却越说错误越多。

“阿扎赖亚,”丽蒙娜说,“如果你想说,那你就说,我们就听着。你千万别勉强。”

“当然不会啦,我怎么会感到勉强呢?”阿扎赖亚咕哝着,“我是说,如果你们厌烦了,想让我逗你们发笑,我可以说是很会开玩笑的。对我来说,这没什么。”

“那就继续吧。”尤迪冲约拿单眨了眨眼睛。约拿单正在给蒂亚清理皮毛上的疙瘩和泥块。

“好吧,比方说,有一个婴儿,”阿扎赖亚讲道,用胳膊比画着一个婴儿的大小,“拿一个婴儿来说吧。我是说在它出生以前,它还只是母亲眼里的一个亮点的时候。我过去常想,在每一个婴儿出生前,所有现在已经过世的家庭成员,叔叔、祖父、祖母、堂兄,甚至有些远亲,都会跑来告别,就像你在车站向即将远行的人告别一样。我想象着大家都要求婴儿带上他们的某些东西——一双眼睛,或者某人头发的颜色,或耳朵和脚的样子,或一个胎记,或前额,或下巴——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想给活着的亲人送去一个小小的纪念品,或者说是他们爱的标记。就好像婴儿是个幸运的旅行者,它不仅得到准许可以出国,而且还可以穿越“铁幕”,而他们心里明白,自己永远都无法穿越,这就是他们要尽可能地让它装上更多东西的原因。这样,婴儿要去的那块乐土上的人们就知道他们没有被遗忘。唯一的问题是婴儿,它毕竟是个小东西,所带的行李有限。比如说,最多它只能带上它叔叔的一个特征,祖母的眼睛,或者是一个特别粗的拇指。它在另一个世界里的所有亲戚都激动地等着亲吻它、拥抱它。当它最后到达终点时,他们立刻开始争论谁送给了它什么。其中一个说,毫无疑问下巴是奥特爷爷的。另一个说,那双看起来几乎是粘在脑门上的小耳朵是属于它的双胞胎姨妈的,她们在波纳森林中被纳粹杀害了。还有一个说,那手指绝对就是父亲的一个表亲的,他是布加勒斯特20年代著名的钢琴家。当然,所有这些,你们知道,仅仅是一个比喻。”

“一个冗长无聊的罗马尼亚故事。”尤迪说,“一点儿也不好笑。”

“你就不能不去惹他?”约拿单说,“安静点儿,蒂亚!再把耳朵底下清理一下就好了。”

“我不在乎,”尤迪说,“让他讲好了。他能讲一整天,他绝对会的。我自己可要到那个臭乎乎的村庄上去了。”

“我相信,”丽蒙娜说,“他确实有两个孪生姨妈被杀了。你只要看看他的手指就可以知道,关于布加勒斯特钢琴家的那部分也是真的。不过,阿扎赖亚,请你现在不要再讲你自己的故事了,换一个时间好了。让我们在这儿静静地坐一会儿。看看我们还会听到什么声音。谁想去谢赫达赫,那就去好了,累了的可以在这儿歇一歇。”

四周有许多鸟,但没有一只在歌唱。它们用一种尖锐、清脆的音调交谈着,声音既不欢快也不柔和,而是有些颤抖,像是在宣布危险即将来临。在它们喧闹的啁啾后面,风在诡秘地低语,同时,有阵细风从村庄的废墟吹来,轻巧得如同杀人犯的手指,微弱得如同丝绸的沙沙声。

阿扎赖亚也注意到了。他知道,过不了几个小时冬天就又要回来了。在他儿时的一个夜晚,他们逃出基辅之后,摸黑到了一间废弃农舍的地下室,等待飞往乌兹别克斯坦的漫长旅行。那时,他们把一只小黄猫给吃了。那个叫瓦西里的家伙是个俄罗斯人,后来皈依了犹太教。当小动物在他身上磨蹭着,等着他抱的时候,他给了它一拳,把它打死了。屋外下着暴风雪,屋内阴冷潮湿,猫肉还没有烧熟火就灭了,所以他们不得不半生着吃了它。但是爱哭的乔治不想吃,尽管他也饿了。瓦西里告诉他:“如果你不吃,你就永远也不能长得像瓦西里这么强壮。”可是他哭得更厉害了。最后,瓦西里用长满红斑的粗大的手掌捂住了他的嘴,对他说:“如果你再不闭嘴,瓦西里就宰——宰——宰了你,像宰那只猫一样。知道为什么吗?因为瓦西里饿了,就这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