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安息日前夕(第7/10页)
里面是一个肥胖的年轻人,戴着眼镜,粉红色的脸颊刮得干干净净的,头上戴一顶宽大的黑色无边圆帽,他放下手中的书,抬起一双天真的眼睛,同时赶紧将书藏起来,放在一份《宣告者报》后面,一边用一种自我陶醉的阿什肯纳齐口音向费玛打招呼:
“您好,先生。”
他只不过二十五岁左右的样子,可他看上去财大气粗、目空一切,却又渴望取悦他人。
“我们能为您做点儿什么呢,先生?”
费玛发现,除了办理境外旅游,这个机构还出售国家彩票以及其他各种各样的抽彩。他拿起一本小册子一页一页地翻看着,小册子上向游客推荐“假日综合游”,住塞费德和太巴列[25]的豪华宗教饭店,由称职的医护人员负责身体保健,还可以通过“在《托拉》雄师和智慧之鹰[26]的圣墓前”举行祈祷式的方式来获得灵魂上的净化,这就将身体保健和灵魂净化结合在一起。这时,也许他注意到年轻的旅游代理身上那件经过浆洗的白衬衣的领子和袖口都是脏兮兮的,就和他自己的衬衣一样,费玛改变了主意,决定推迟他的罗马之行。至少要等找个机会和他父亲谈一谈,并且向尤里·格芬咨询一下才是。尤里·格芬今天或是明天就要回来了。要么是星期天?尽管如此,他还是显得不慌不忙,又悠闲地拿起另外一本小册子,上面是一些犹太宾馆的照片,都在“风景如画的瑞士”,在国家彩票和每周足球普尔[27]之间犹豫不决,最后,为了不让在一旁耐心、礼貌地等他定夺的代理失望,他决定买一张以色列红十字会的彩票。可是以色列红十字会的彩票他也买不成,因为除了安妮特的耳环之外,他在口袋里只能找到六个谢克尔,这还是他在西番亚街那个沾满了苍蝇屎的自助餐馆就餐之后的找零。于是,他千恩万谢地从代理手中接过一些带图解的小册子,小册子上有为信守《托拉》的犹太人所组团旅游的路线以及极为详细的介绍。在一个使用希伯来语、英语和意第绪语三种文字的小册子上,他发现,在全能的上帝的恩典之下,现在又可能到波兰和匈牙利那些“令人敬畏的圣徒”的墓地前做祈祷仪式,又可能拜谒“被迫害者破坏的那些犹太圣地,愿他们的名字被涂抹!”,又可能享受“雅弗的令人大开眼界的佳丽[28]了——一切都处在一种真正的犹太氛围中,在合格的、虔诚的、得体的导游的负责下符合严格的可食标准,一切都经过《托拉》巨擘的祝福和推荐”。旅游代理说:
“先生,也许您会改变主意的,等您有空想好了之后再过来光临我们这里?”
费玛说:
“也许吧。看看吧。不过还是要谢谢你。非常抱歉。”
“没关系,先生。这是我们的荣幸。祝您安息日快乐。”
朝犹太工人总工会继续往前走的时候,他突然想,这个长着香肠般手指、穿着领口和袖口都是脏兮兮的浆洗衬衣、阿谀逢迎、吃喝过度的年轻人和约珥在距离这儿步行仅需两分钟的先知街上某家诊所里流掉的儿子差不多是一样大的年纪。他对自己苦笑了一下,因为除了无边圆帽和赞礼员一样的男高音之外,一个不偏不倚的观察者或许能够发现你和那个胖墩墩、脏兮兮、花言巧语、急切地取悦他人的年轻旅游代理之间还有某些相似之处。事实上,在赞礼员一样的男高音这个问题上还很难肯定。这个夸口的尤物,厚厚的镜片下面是一双灰暗的蓝眼睛,两个面颊像猪肉那样粉红粉红的,约珥会对这样的人萌生出什么母爱吗?她会坐下来给他编织一顶上面带一只绒球在那里晃来晃去的蓝色羊绒童帽吗?她会挎着他的胳膊,一起上马哈耐·耶胡达自由市场并让他给她挑选芬芳的黑橄榄吗?那么,你自己呢?时不时的,你真觉得有必要将一张折叠起来的钞票塞进他的口袋里吗?或者帮着他请装修房子的工人吗?这就证明约珥当时的抉择是对的。她总是对的。她生下来就是对的。
可是,费玛挖苦地想,说不定还是一个女孩呢。一个小朱列塔·马西纳,长着一头柔软、光亮的头发。可以用他妈妈的名字来给她起个名字,就叫丽莎,或者用这个名字的希伯来文变音,叫叶利舍娃。不过可以肯定,约珥会否决这个提议的。
一个冷酷的女人,他吃惊地自言自语道。
难道真是你一个人的过错?仅仅因为你对她的所作所为?仅仅因为你在希腊许下的那个没有兑现的、也根本无法兑现的、其他人同样不可能兑现的诺言?有一次,在尼娜·格芬的床边,他看到一本很旧的翻译小说,是一本破烂的平装本小说,书名是《一个没有爱的女人》。是弗朗索瓦·莫里亚克[29]写的?要么是安德烈·莫洛亚[30]写的?要么是阿尔贝托·莫拉维亚[31]写的?找个时间他一定要问问尼娜,这本小说到底是讲一个找不到爱的女人还是讲一个不会爱的女人。小说的名字用这两种解释都能讲得通的。不过在这个时候,这两种解释的差别让他觉得几乎没有什么意义了。他和约珥很少使用“爱”这个词。希腊之行的那段时间可能是个例外,不过,那时他和三个姑娘并不讲究什么措词。
马车辗转着。消失不见了。
就在他穿过街道的当儿,突然听到一阵刹车尖厉的声音。面包车司机冲费玛怒骂起来:
“嗨,说你呢,你疯了吗?”
费玛想了想,好久才打了个冷战,然后窘迫地咕哝道:
“对不起。真的。实在是对不起。”
司机尖叫道:
“你他妈的弱智:你的运气比你的脑子要多。”
费玛将这句话也想了想,等他走到另一个路缘时他在心里认同了司机。他也认同了决定舍弃他儿子的约珥。他还认同有这样的可能性:在这个安息日的前夕,他没能逃往罗马,而是被汽车压倒在这条大街上。就像两天前我们在加沙杀害的那个阿拉伯孩子。就那么突然消失了。变成了石头。转世再生了。说不定就像一只蜥蜴。同时将耶路撒冷留给了约泽尔。他决定,今天晚上一定要给父亲打个电话,坚决地告诉他要取消房子的装修计划。不管怎么样,他不久就要离开这里了。这一次,他不会屈服了,不会妥协了。他要坚持到底,让巴鲁赫的手指永远地离开他的口袋,离开他的生活。
在施特劳斯街和先知街的拐角,靠近医疗中心的地方,聚集着一小群人。费玛走到近前,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个鼻子像小鸟、说话带浓重的保加利亚口音的小个子男人告诉他,发现了一个可疑物体,大家都在等着警察局的爆破专家呢。一个戴眼镜的姑娘说:你说什么呀?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是一个孕妇在台阶上晕过去了,救护车就要到了。费玛向人群中央挤过去,因为他很好奇,很想知道这两种说法哪一种更接近事实。尽管他在心里没忘记他们两人都有可能是错的。但也确实存在另一种可能,那就是他们两人都是对的。想想看,如果看到可疑物体并且由于惊吓而晕厥过去的人就是那个孕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