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第5/7页)
“当初你们就该在那河滩上赛这场马,”国务卿说,“河水可不会在那白人的脑袋上留道口子。”
总统一听,登时抬起眼睛,见那叔叔正神色诡秘、满腹揣测,一脸凝重地望着国务卿,但又几乎在同一时间做出了回应:“是该这样。但毋庸置疑的是,这位白人如果不见硬币入兜就不会让我外甥通过。不过这并非问题的关键所在。”
“当然不是。”总统以近乎严厉的口气兀然说道,再次引起了注目。他手持鹅毛笔,将笔尖悬在纸面上。“确切姓名是什么?魏德尔还是维达尔?”
那轻快而平直的声音又复传来:“魏德尔也好,维达尔也罢,白人首领们如何称呼我们,又有什么关系?我们不过是印第安人:昨天还有人惦记,明儿个就被忘得一干二净。”
总统落笔而书。寂静中,笔尖在纸上不停划擦着,除此之外,只隐约听得见一种声音:从叔侄俩身后暗沉沉的没有丝毫动静的人群中传来某种轻微细小又持续不断的声响。总统用沙子吸干墨迹,将纸对叠,然后起身站了片刻;众人屏息凝神地望着他,望着这位曾经在各种各样的场合都能运筹帷幄、指挥自如的军人。“你外甥一案,谋杀罪名不成立。受我委任主持公道的首领表示他可以即刻返家,但下不为例,若再有下次,我们这位首领会很生气的。”
于是,全场震惊,总统的话当即消失在一片静默中;在那一瞬间,连那双沉重的眼皮也不仅颤动起来,他身后黑压压的人群中(他们因为穿着羊毛裤尤感闷热因而静静搔抓)发出的无休无止的如同轻渺而永恒的潮骚般的细微声响也暂时歇息。那叔叔以惊异万分、难以置信的口吻说:“我外甥自由了?”
“他自由了。”总统答道。那叔叔愕然环视整个房间。
“如此之快?在这儿就解决了?就在这屋子里?我还以为……不过也罢…… ”大伙儿望向他,那张脸又变得温和、神秘、淡然。“我们不过是印第安人,所以毫无疑问,繁忙的白人先生们没多少时间对付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或许我们已然过分地打扰他们了。”
“不不不,”总统连忙说,“对我来说,我的印第安人民和白人民众没有任何区别。”但那叔叔再次目光平静地打量起房间来。总统和国务卿肩并肩站着,两人都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开始警觉起来。没过多久,总统又说:“你原本期望这案子在哪儿审理?”
那叔叔看着他:“说来想必你会觉得好笑。以我的愚昧无知,我以为即便我们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事也依然能在……不过无妨…… ”
“在哪里?”总统问。
那不动声色、神情凝重的脸又冲总统直直端详了一阵。“讲明了只会让你发笑;但我悉听尊便,直言相告。我觉得应该在那只金色的老鹰下面的那栋又白又大的会议楼里。”
“什么?”国务卿惊异地大喊,“在…… ”
那叔叔挪开视线,望向别处。“早说了你们会觉得可笑的。不过没关系,反正我们还得等。”
“还得等?”总统说,“等什么?”
“这可真是有趣得很。”那叔叔说。他又大笑几声,照旧是那种愉悦而不以为意的声调。“我的人还有许多正在路上,即将赶到。我们得在这等着,毕竟,他们也会想看一看听一听的。”此言一出,全场鸦雀无声,无人大呼小叫,连国务卿也不再一惊一乍,所有人都只是干巴巴地望着他。那平淡无奇的声音继续说道:“他们中有一部分好像弄错地方了。他们听人说起过白人酋长的首都,可恰巧我们那地界上也有个名字一模一样的镇子,所以有些老百姓在路上一打听,便被指错了方向往那镇子去了,可怜又愚昧的印第安人啊。”他笑了起来,那睡眼惺忪、谜样的面孔背后透着欣悦和一股爱民如子般的宽容之气。“不过有个信使已经到了,说大家会在这个星期内抵达。到那时候我们便会做番研究,琢磨该怎么处置这冲动妄为的孩子。”说着,他轻轻摇了摇外甥的胳膊,那外甥除了胳膊在晃浑身一动不动,一双眸子眨也不眨一下,肃然审视着总统。
良久,屋子里除了印第安人挠痒发出的接连不断的轻微响动外听不见半点声音。肃静之后,国务卿开口了,他耐下性子,哄孩子似的说:“你看,你外甥已经自由了。这张纸上写得很清楚了 ——他并未杀害那白人,并且没人可以再用这个罪名指控他,如果有,我和我身边这位大酋长会非常愤怒的。现在,你外甥可以回家去了,裁决即刻生效,你们大家也都即刻启程吧。有句话不是说得很好嘛?说一个人要是不在家,父辈们在坟墓也不得安宁。”
言罢,又是一片沉默。总统接过话头,说道:“还有啊,金色的老鹰下面那栋白色的会议楼里,眼下正有一些酋长在开会,他们在那儿的权力可比我还大。”
那叔叔举起一只手,缠满织纱的食指左右摇了摇,表达了责难与抗议。“哪怕一个愚昧无知的印第安人也无法相信这种托词。”紧接着,他又说,语调没有任何变化(若非总统从旁提醒,国务卿还不知道这话是冲他讲的):“依我之见,那白色的会议楼酋长们肯定还得用上好一段时间吧。”
“是啊,”国务卿说,“一直得用到冬天里最后一场雪融化在花儿和青草中为止呢。”
“好极了,”那叔叔说,“那我们就等着,如此一来,我那些还在路上的同胞们也有时间赶来了。”
不久以后,大队人马顶着飘落不止的雪花行进在那条承载着崇高使命的大道上;打头的马车里坐着总统、叔叔和外甥,那戴满戒指的大胖手又一次伏在外甥的膝盖上,紧随其后的第二辆马车里坐着国务卿和他的秘书,再后头是两行士兵,分列左右两侧,中间是端庄肃穆、如重重黑云般的男男女女和或在地上走或在怀里躺的孩子。于是,在那间孕育并久久凝思着高于所有人世间的不公与愚行的宿命之梦的会厅里,总统和国务卿站在议长席讲台的后面;场下站着叔侄二人,四周是那神圣使命的活生生的践行者以及神态威严地注视着一切的梦想家们的灵魂;在他们的身后,是由亲人、朋友和彼此相熟的伙伴组成的黑压压的人群,羊毛与肌体摩擦时发出的轻微声响不断传来,不绝于耳,毫无减退的征兆。总统俯身凑向国务卿。
“大炮准备好了吗?”他悄声问,“你确定他们能从门口看见我的胳膊?还有,万一那些该死的老炮膛子爆炸了怎么办?自打华盛顿(4)向康沃利斯(5)开了最后一次炮以来,压根儿就没再派过用场;他们会弹劾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