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号病房(第9/16页)

“是的,您昨天跟我谈过。”

“第奥根尼不需要书房和温暖的住所,那边没有这些东西就已经够热了。躺在木桶里,吃橙子和橄榄就行了。但是,他要是有机会到莫斯科住,那他就别说是十二月份,就是五月份来,也会要求住到房间里去。恐怕他会被冻得卷起来了。”

“不,寒冷也和一般所有疼痛一样,可以不感觉到。马可·奥勒留说过,‘疼痛是一种关于疼痛的活生生的概念:用意志力可以改变这个概念,丢开它,停止诉苦,疼痛就会消失。’这话有道理。圣人,或者只要是有思想、爱思索的人,他们与众不同之处正在于他们蔑视痛苦,他们永远心满意足,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到惊奇。”

“就是说,我是个白痴,因为我痛苦,我不满足,我对人的卑鄙感到惊奇。”

“您这就不对了。如果您多想一想,您就会明白,所有那些使我们激动的外在的东西都是微不足道的。应该努力去理解生活,真正的幸福就在其中。”

“理解……”伊万·德米特里奇皱起眉头说,“内在,外在……对不起,这我不懂。我只知道,”他说,站了起来,生气地看着医生,“我只知道上帝是用热的血和神经创造了我,对了,先生。而人的机体组织若是有生命的话,它对一切刺激就会有所反应。我就有反应!我痛,我就用叫喊和泪水来回答。对卑鄙,我就愤怒;对污浊,我就憎恶。说实在话,我认为,只有这才叫生活。机体越是低级,它的敏感性也就越差,从而对刺激的反应也就越弱;机体越高级,感受就越敏感,对现实生活的反应就越有力。这点道理您怎么会不懂呢?您是医生,却不懂这些小事!为了能蔑视痛苦,永远心满意足,什么都不感到惊奇,那就得落到——瞧,那样的地步才成。”伊万·德米特里奇指了指那个肥胖得满身脂肪的农夫说,“或者是,在苦难中把自己折磨得麻木不仁,对苦难失去一切感觉。换句话说,也就是停止生活才行。对不起,我不是圣人,也不是哲学家,”伊万·德米特里奇愤慨地继续说,“这些道理我一点也不懂。我不会讲道理。”

“相反,您辩论得很出色。”

“您模仿的斯多葛派,曾经是很出色的一些人。不过,他们的学说早在两千年前就已经停滞,不能再向前迈出一步,而且将来也不能前进了。因为这种学说不符合实际,没有生命力。它只能在少数人当中才会得到一些成绩,可是大多数人都不懂。鼓吹对财富冷漠、对舒适的生活冷漠、对痛苦和死亡加以蔑视的学说,对绝大多数的人来说是完全不能理解的。因为这大多数人从来没有享有过财富,也没有享受过舒适的生活。而蔑视痛苦,对他们来说,就是蔑视生活本身,因为人的全部实质就是由饥饿、寒冷、委屈、丧失等感觉以及哈姆莱特式的怕死的感觉构成的。这些感觉就是全部生活。人可以感到生活苦恼,憎恨生活,可是不会蔑视生活。对了,所以我要再说一遍:斯多葛派的学说永远不会有什么前途。从开天辟地到今天,正如您看到的,斗争、对痛苦的敏感、对刺激的反应……是与日俱增的。”

伊万·德米特里奇突然失去了思路,停下来,懊丧地揉搓着额头。

“我本想说些重要的话,可是思路断了。”他说,“我刚才说什么来着?对,我想说的是:有一个斯多葛派的人为了替亲人赎身,就自己卖身做了奴隶。您看,这就是说,斯多葛派人也是有反应的,因为要作出舍己为人的慷慨行为,就需要有愤慨和同情的灵魂。在这个监狱里我已把我以前学到的所有的东西都忘掉了,否则我还能想起一些别的事情来。比如,基督又怎么样呢?基督对现实生活的回报是:哭泣、微笑、伤心、发怒,甚至难过。他没有带着微笑去迎接苦难,也没有蔑视死亡,而是在客西马尼花园里祷告,求这辈子离开他。”

伊万·德米特里奇笑起来,坐下。

“即使人的安宁和满足不在外界而在内心,”他说,“即使人需要蔑视痛苦,对任何事都不感到惊奇,可是您又有什么理由来宣传这个呢?您是圣人?哲学家?”

“不,我不是哲学家,不过每个人都应当宣传这个道理,因为这是合理的。”

“不,我想知道,为什么您认为自己有资格谈论什么理解、蔑视痛苦等等呢?难道您什么时候受过苦吗?您懂得什么叫痛苦吗?请问:孩提时您挨过打吗?”

“没有,我的父母是讨厌体罚的。”

“我父亲却是非常残忍地鞭打过我。我父亲是个严厉的、害了痔疮的文官,他鼻子长,黄脖子。不过我们还是来谈谈您吧。您一生都没有被人用手指头碰过一下,谁也没有吓唬过您,没有打过您。您结实得像头牛。您在您的父亲保护下长大,由他教您读书,后来又一下子谋取到了这个薪水很高而又清闲的职务。您二十多年都住着不花钱的房子,还有暖气,有灯光,有佣人,而且您有权爱怎么干就怎么干,愿意干多少就干多少,甚至可以什么也不干。您秉性是个懒惰、疲沓的人,因此您尽力把您的生活安排得不让任何事情打搅您,可以坐着不动。您把事情都交给医士和其他恶棍去办,您自己则坐在温暖清静的地方攒钱、看书,为了自我消遣而想一些乱七八糟的所谓高尚的琐事。而且(伊万·德米特里奇看着医生的红鼻子),还喝酒。一句话,您并没有见过生活,您完全不知道生活,您只是在理论上认识生活。您蔑视苦难,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到惊奇,都是根据一种很简单的理由:所谓一切皆空啦,内在外在啦——这一切都是最适合于俄罗斯懒汉的哲学。例如,您看见一个农夫在打老婆,会说,何必去干预呢?就让他打吧,反正他们迟早都要死的。况且打人的人所凌辱的并不是被打的人,而是打人者自己。酗酒是愚蠢的,而且不成体统,但是喝酒是死,不喝酒也是死。一个女人来找你,说她头痛……嘿,那又有什么呢?疼痛乃是关于疼痛的一个概念而已,何况人生在世是免不了有病痛的,大家都总是要死的。所以,娘儿们,你们走开吧,别妨碍我思考和喝酒。年轻人来请教如何生活,怎么办。换了别人,在回答之前还想一想,而您的回答却早就准备好了:努力去理解吧,或者努力去追求真正的幸福吧。可是这个玄妙的‘真正的幸福’又是什么呢?当然不会有回答的。我们在这里被关在铁格栅里,受长期监禁的痛苦,长期受折磨,可这很好,合情合理,因为这个病房与温暖舒适的书房两者之间没有任何区别。好便当的哲学:不用做事,而良心又清清白白,并且还觉得自己是个圣人……不,先生,这不是哲学,不是思想,也不是眼界开阔,而是懒惰,是江湖杂耍,是浑浑噩噩的痴呆……是的!”伊万·德米特里奇又生气起来,“您蔑视痛苦,可是要是您的手指头让门夹一下,您恐怕就会大喊大叫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