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号病房(第8/16页)

“说得好。”安德烈·叶菲梅奇说,满意地微笑着,“您相信,这很好。有了这样的信心,就是被囚禁在四墙当中,也能生活得很快活。您以前大概在什么地方受过教育吧?”

“是的,我上过大学,但没有毕业。”

“您是一个有思想、爱思考的人。不论在什么环境里,您都能保持内心的平静。极力想弄懂生活的自由而深刻的思索和对世界的无谓纷扰的完全蔑视,这是两种幸福,人类还从来不知道有比这更高的幸福。而您却能享有这样的幸福,尽管您生活在三道铁格栅里。第奥根尼住在一个木桶里,可是他比世界上所有的皇帝都幸福。”

“您的第奥根尼是个糊涂虫。”伊万·德米特里奇阴郁地说,“您干吗给我讲什么第奥根尼呢!讲什么理解生活呢?”他忽然生气了,跳了下来,“我爱生活,强烈地爱!我患了被迫害狂,经常有一种痛苦的恐惧。不过有时候我也充满对生活的渴望,这时我就害怕自己会发疯。我非常想生活,想得要命!”

他激动地在病房里走来走去,然后压低声音说:

“每当我幻想的时候,我就会产生一种幻觉:有些人走到我跟前来,我听得见说话声和音乐,我好像在一个树林里散步,在海岸上走,我是那么热切地渴望无谓的奔忙和操心……那么,请告诉我,外面有什么新闻吗?”伊万·德米特里奇问道,“外面怎么样?”

“您是想知道城里的情况,还是一般的情况呢?”

“那您就先给我讲讲城里的情况吧,然后再讲一般的。”

“好吧。城里难受而又无聊……找不到说话的人,也没有人听你说话。没有新人。不过,最近来了一个姓霍博托夫的年轻医生。”

“我还活着,他就来了。他怎么样?粗野吗?”

“是的,他不是个有教养的人。您知道吗,很奇怪……从各方面看,我们的大城市里,并没有智力停滞的情况,那里挺活跃,就是说,应当有真正的人。可是,不知为什么,每次从他们那里派到我们这里来的都是些让人看不上眼的人。真是不幸的城市!”

“是的,是个不幸的城市!”伊万·德米特里奇叹口气,笑了起来,“那么,一般的情况又怎么样?报纸上和杂志上都写些什么呢?”

病房里已经黑了。医生站起来,站着讲国外和俄罗斯报刊上写的东西,现在有些什么思潮。伊万·德米特里奇留心听着,提出一些问题。可是他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似的,抱住头,背对着医生,躺在床上。

“您怎么了?”安德烈·叶菲梅奇问。

“您再别想从我这里听到一个字!”伊万·德米特里奇粗暴地说,“您走开吧!”

“这是为啥呢?”

“我跟您说:您走开!干吗还问!”

安德烈·叶菲梅奇耸耸肩膀,叹口气,走了出去。穿过前堂时,他说:

“这里要打扫一下才好,尼基塔……气味难闻极了!”

“是,老爷。”

“一个多么可爱的年轻人!”安德烈·叶菲梅奇想,走回自己的住所去,“自从我在这里住下来后,好像这是第一个能够谈得来的人。他善于思考,他所关心的也正是应当关心的事。”

不论是看书,还是后来躺下睡觉时,他都老是想着伊万·德米特里奇。第二天早晨一醒来,他便回想起昨天他认识了一个聪明而又有趣的人,并决定一有机会便再去看他一次。

伊万·德米特里奇还是像昨天一样的姿势躺着,双手抱住脑袋,缩着腿,看不见他的脸。

“您好,我的朋友,”安德烈·叶菲梅奇说,“您没有睡觉吧?”

“第一,我不是您的朋友;”伊万·德米特里奇把头埋在枕头里说,“第二,您枉费心机,您别想从我这里再听到一个字。”

“真奇怪……”安德烈·叶菲梅奇有点难为情地小声说,“昨天我们谈得挺投机的。可是不知为什么,您忽然生气了,立刻就中断了谈话……也许是我说了什么不恰当的话吧?或者是可能说了些不合您的信念的想法……”

“是啊,居然要我相信您的话!”伊万·德米特里奇欠起身来说,并以嘲讽和恐惧的眼光看着医生。他的眼睛发红。“您尽可以到别的地方去当密探、去打听,而在这里您可是无所作为。我从昨天就已经明白您是为什么到这里来的。”

“古怪的幻想!”医生笑一笑说,“就是说,您把我当成密探了?”

“对,我是这么认为的……不管是密探还是医生,您反正是受命来探听我的——这反正都是一回事。”

“哎哟,请让我说句实话,您可真是一个……怪物!”

医生在床边的一张凳子上坐下来,带着责备意味地摇摇头。

“不过!假定您的话是对的,”他说,“假定我是暗中套您的话,以便把您交给警察局,于是您被捕,然后受审。可是,您在法庭上或监狱里难道会比这里更糟吗?就算您被流放甚至服苦役,难道会比关在这个厢房里更糟吗?我认为,不会更糟……那又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显然,这些话对伊万·德米特里奇起了作用。他安心坐下来了。

下午四点多钟,通常这个时候安德烈·叶菲梅奇都在自己家里各个书房里走来走去,而达留什卡则会问他到了喝啤酒的时间没有。外面风和日丽,是晴朗的天气。

“我吃过午饭便来溜达溜达,您瞧,就走到您这里来了。”医生说,“现在完全是春天了。”

“现在是什么月份?是三月?”伊万·德米特里奇问道。

“是的,现在是三月末了。”

“外面很脏吧?”

“不!不太脏。花园里已经走出小道了。”

“现在要是能坐上马车到城外什么地方去走一走倒是挺不错的。”伊万·德米特里奇说,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好像半睡不醒似的,“然后回家去,走进温暖舒适的书房……请一个正派的大夫来治一治头痛病……我好久没有像普通人那样生活了。而这里却糟透了,真叫人无法忍受!”

自从昨天受刺激之后,他疲倦了,显得没精打采,也不大想说话了。他的手指在发抖,而且从他的脸色可以看出,他头痛得很厉害。

“温暖舒适的书房跟这个病房也没有什么差别。”安德烈·叶菲梅奇说,“人的宁静和满足不在于人的外部,而在人的内心。”

“这是什么意思?”

“平常的人从身外之物,即从马车和书房里去寻找好的或坏的东西,而有思想的人则是在自己内心里寻找这些东西。”

“请您到希腊去宣传这种哲学吧,那里挺暖和,而且到处充满酸橙的气味,而这里的气候不适合于这种哲学。我这是跟谁谈起第奥根尼来着?是跟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