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号病房(第7/16页)

他一星期去医院两次,查病房和在门诊室诊病。医院里根本没有防腐剂,放血用抽血缶。这一切都使他愤懑,但他也不使用新的方法,害怕这样会得罪安德烈·叶菲梅奇。他认为自己的同行安德烈·叶菲梅奇是个老滑头,怀疑他有很多财产,暗地里嫉妒他。他恨不得占据了他的职位。

三月底,一个春天的黄昏,地上已经没有积雪了,椋鸟在医院的花园里歌唱。医生送朋友邮政局长出了大门,正好在院子里碰上了犹太人莫依谢依卡带着别人给他的施舍品回来了。他没有戴帽子,一双赤脚上穿着低腰套鞋,手里拿着一小包施舍物。

“给我一个戈比吧!”他微笑着对医生说,身体冻得发抖。

安德烈·叶菲梅奇从来不会拒绝别人的要求,给了他一个十戈比的银币。

“这多么糟糕啊,”他想,一边瞧着犹太人的赤脚和又红又瘦的脚踝,“都湿啦。”

于是他心里引起一种既像是怜悯又像是厌恶的感情。他跟在犹太人后面走进了厢房,时而看着他的秃顶,时而看着他的脚踝。医生进来时,尼基塔便从破烂堆上跳下来,立正站着。

“您好,尼基塔,”安德烈·叶菲梅奇温和地说,“发给那个犹太人一双靴子才好,难道不是吗?不然他会着凉的。”

“是,老爷,我去报告总管。”

“好吧,您就用我的名义去请求好了。就说是我要求的。”

从前堂到病房的门敞开着。伊万·德米特里奇在床上躺着,他用胳膊肘支起身体,惊恐地倾听着陌生人的声音。他突然认出是医生,气得全身发抖,从床上跳下来,满脸凶狠、通红,眼睛凸出,跳到病房的中央。

“医生来了!”他大声喊叫,并哈哈笑起来,“终于来了!先生们,我祝贺你们。医生赏光,拜访来了!该死的败类!”他尖声叫道,并跺起脚来。病房里还从来没见过他如此怒气若狂,“打死这个败类!不,打死还便宜他了!把他淹死在粪坑里!”

安德烈·叶菲梅奇听见这话后,便从前堂探头向病房里看,温和地问道:

“为什么?”

“为什么?”伊万·德米特里奇大声嚷道,带着威胁的姿态走到他跟前来,又赶忙把衣服裹紧,“为什么?您是贼!”他嫌恶地说,好像要向他啐口痰似的努起嘴来,“骗子,刽子手!”

“请您安静一点,”安德烈·叶菲梅奇说,抱歉地笑了笑,“我向您保证,我从来没有偷过什么东西;至于其他,您大概说得太夸张了。我知道,您在生我的气。我求您,您安静一点,如果可能的话,请您冷静地告诉我,您为什么要生气?”

“那您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里?”

“因为您有病。”

“是的,我有病。但是要知道,成十成百的疯人都能自由自在地走来走去,因为您无知,不能辨别疯子和健康的人。为什么我和这些人就应该像替罪羊似的替大家被关在这里呢?您、医士、总管,所有你们这些医院里的坏蛋,在道德方面都要比我们不知低下多少,那为什么关在这里的不是你们而是我们呢?合理吗?”

“这与道德和合理性不相干。一切取决于机遇。谁被关了起来,谁就得待在这里;谁若是没有被关起来,谁就可以走来走去。就是这么一回事。至于我是医生,您是精神病人,这里既没有道德,也没有合理性可言,只不过是毫无缘由的凑巧罢了。”

“这种胡说八道我不懂……”伊万·德米特里奇闷声闷气地说,在自己的床上坐下来。

尼基塔不敢当着医生的面去搜莫依谢依卡的身。莫依谢依卡就把一小块一小块面包、碎纸片、小骨头摊开放在自己的床上。他仍旧冻得打战,用犹太话说起来,说得很快,像唱歌似的。他大概在幻想他开铺子了。

“放我出去吧。”伊万·德米特里奇说,他的嗓音发颤。

“我不能。”

“那是为什么?为什么呢?”

“因为,我没有这种权利。您想想吧,就算我把您放了出去,这对您又有啥好处呢?您走出去,城里人或警察会把您抓住,又送回来的。”

“是的,是的,这倒是实话……”伊万·德米特里奇说,用手擦了擦自己的脑门,“这真可怕!可是我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安德烈·叶菲梅奇喜欢伊万·德米特里奇的声音、他的年轻聪明的面容及其怪相。他想对这个年轻人表示一点亲热,安慰安慰他。他在床边挨着他坐下来,想了想,说道:

“您问我怎么办?就您的处境,最好是从这里逃走。但是,很可惜,这也没用。人家会逮住您。社会要求防范罪人、精神病人和一般使人难堪的人。这是不可阻止的。您现在只能是:安下心来,认定待在这里是不可避免的。”

“这是任何人都不要待的地方。”

“既然存在监狱和疯人院,那就总该有人关在里面。不是您,就是我,不是我,就是第三个人。您等着吧,到遥远的未来,当监狱和疯人院都不再存在的时候,也就不会再有窗上的铁格栅了,不会再有这种病人服了。当然,这样的时代迟早会到来的。”

伊万·德米特里奇冷笑了一下。

“您是在开玩笑吧,”他说,眯缝着眼睛,“像您和您的助手尼基塔之流的老爷们跟未来是一点关系也没有的。不过您可以放心,阁下,美好的时代是要到来的!让我用粗俗的话来表达一下我的意见,您尽管笑好了,新生活的黎明会放光的,真理会胜利的,到那时候,我们将在街上庆祝节日!我是等不到那一天了,我会死去,不过总有人的子孙会等到的。我将用自己的整个灵魂祝贺他们,我会高兴,为他们高兴!前进吧!让主保佑你们,朋友们!”

伊万·德米特里奇闪着发亮的眼睛站起来,把手伸向窗口,继续激动地说:

“我从这铁格栅的窗户里祝福你们!真理万岁!我真高兴!”

“我不认为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可以高兴的,”安德烈·叶菲梅奇说,他觉得伊万·德米特里奇的动作像在演戏,不过他也很喜欢,“监狱和疯人院将不再存在,真理也会像您所说的那样胜利,但是要知道,事物的本质不会变,自然界的规律也照样存在,人们还会像现在那样生病、衰老、死亡。不管将会有多么壮丽的黎明照亮您的生活,到头来您还是要躺进棺材里,钉上钉子,扔进坑里去。”

“那么长生不死呢?”

“唉,别提啦!”

“您不相信,可我相信。不知是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是在伏尔泰的作品里,有一个人物说:要是没有上帝,人们就会把它想出来。我深深地相信:要是没有长生不死,伟大的人类智慧也迟早会把它发明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