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榆晚景(第11/13页)
要是逢上其他恶作剧,不消说,一有机会他就一定向海勒作出必要的报复。但是在上一回,尽管那些习惯性的脏话已经诱发性地来到了喉头,他却没有骂出声来。他该对海勒说什么好呢?那个制绳工,不错,是完全理性的。就是他如此年迈且尚有某种价值的话,人们难道就不敢把他从“星星”里撵出大门!总之,他的生命可以画上个句号了,然后匆匆上路。
这时,他一直往前看去,这是一条他认为又窄又直的街道,自己正缘着难以数计的空虚日子踽踽独行,朝着死亡走去。这一切都是明确的,注定的,也是理所当然的和无法更改的。要伪造一宗往事和一份字据,要改变一个股份公司,或者以上帝的名义绕道兜过破产和囚牢这段历史,重新缓步进入新的生活,这是完全不可能的。要工厂主重新安排他自己那许多社会环境和生活实际,从而对此适应下来,这在他也是无所适从和一筹莫展的!
好心肠的芬肯拜艾恩对他滔滔不绝地讲了不少鼓励的话儿,或者露出堪可慰藉的笑容,拍着他的肩膀。
“你,总商务顾问,别去研究这许多了,你处处都有足够的聪明,也欺骗了你这时代的许多聪明人,或者不——别唠唠叨叨了,百万富翁先生,我这没有丝毫恶意。这也不是冷嘲热讽嘛——上帝的虔敬者,快想想你有关床上的神圣的诗歌吧!”
说罢,他好像在祝福似的,以主教的尊严摊开了双臂,又热情地说:“孩子,彼此爱护吧!”
“或者,注意喽,我们从目前开始办储蓄,等到储存满了,我们便向城市买下了这年久失修的养老院,再挂出招牌,做上旧时的‘太阳’,并把机油注入那老朽的机器。你认为怎么样?”
“我们有五千个马克就行啦——”韩林开始算了一笔账,可是,其余的人却扬声大笑起来;他什么也不说,只是连连叹息,又沉浸在思索中,双目凝视着前方。
他已养成一个习惯,喜欢整天在房里踱来步去,一会儿生气,一会儿害怕,一会儿又阴险地在窃听什么。平时他却不会去打扰他人。霍尔特里亚则经常陪伴着他,与他迈着同样的步伐,穿房入户地做着长时间的散步,还要对这位烦躁散步者的目光、手势和叹息,竭尽全力地作出适当的反应,这散步者因害怕恶魔始终有个思想包袱:最好逃之夭夭!如果他毕生充当个骗人角色,把多变幸福当作儿戏,那么他将为此受到批判,最后还落得个拥有小丑教养的悲哀下场。
最近,他接连好几回,爬到自己的床底下,把他那枚缀有太阳的招牌拖出来,擎着它疯疯癫癫地表演一番,时而把它当作神圣的陈列品供奉起来,时而把它竖立在自己面前,时而又喜不自胜地盯着它看,时而大发雷霆对它搡上几拳,然后重又谨慎小心地把它晃动几下,爱抚一番,最后藏回到老地方去:这纯粹是越轨者的一种突然质变和疯狂行为。当然,他干了这象征性的恶作剧后,他在那批太阳弟兄中间,连他那一丁点儿的残余信用也丢失了,从而立刻被他知心朋友霍尔特里亚当作了完全的疯子看待。特别是制绳工用瞧不起的目光,毫不掩饰地注视着他,逢上打算作弄他时,就老实不客气地嘲笑他,侮辱他,而韩林却压根儿没察觉似的。
有一回,他把韩林的太阳招牌拿走,藏在了另一个房间里。当韩林要取它出来而没找到时,他便六神无主地在房里到处乱转,然后又回到老地方搜索,最后他用无力而愤慨的话语和呼呼挥动的拳头,逐一威胁着同宿舍的人,制绳工当然也不例外,等到这一切全都无效,他就往桌上一坐,把头埋在手中,发出了一下下可怜的吼叫,持续半小时之久。这在富有同情心的芬肯拜艾恩感到开玩笑已搞过了头。他便给吓坏了的制绳工狠狠一拳,迫使他把那件藏起来的瑰宝从速拿出来。
这位坚韧不拔的工厂主,尽管两鬓苍苍,还是想多活几年的。但是,在他头脑里作祟的念头,不久就找到了归宿。在一个十二月的夜晚,这位老人睡不着觉。就端坐在床上,思想中感到一片空虚,双目直勾勾地瞧着黑沉沉的土墙,总觉得自己比往常都要孤独寂寞。在无聊、害怕和失望的追随下,他霍地站起身来,不知自己该干些什么好,便解开他麻制的背带,用它把自己悄悄地挂好在房门的铰链上。第二天,霍尔特里亚发现了他,吓得发了疯似地大喊大叫,院长应声马上赶来了。只见他的脸色已经发青,要不也有点儿走样了。
大家虽然吃惊不小,可是也只是稍纵即逝。只有那位低智商者则对着他的咖啡罐低低地哭了几声,至于其他所有的人,有的知道,有的却觉得,他有这么个结局,来得也正是时候,这也没有理由来对他指控和发怒。何况他本来就是不受欢迎的家伙。
当芬肯拜艾恩作为第四位客人来到养老院时,城里风言风语地有人指控,说还没打下基础的养老院,却很快就客满为患了。目前,已失去了一位过剩的人员。贫困的雇工一直在令人注意地增长,且年事都已很高,这如果是真情实事的话,那么社会问题并非是看得见的少数小孔洞,而是正在波澜壮阔地向四处蔓延开去,这也绝对不是虚假的。这儿的状况当然也不例外;在这几乎还没方兴未艾的痞子队伍里,缩减的情况非但看不到,而且还在日益地发展!
当然,工厂主似乎首先给人遗忘了,一切情况都恢复如旧。只要在芬肯拜艾恩的许诺下,卢卡斯·海勒就会夸夸其谈,这使编织工的生活过得很不舒坦,海勒乖巧地把自己不多的工作匀出一半,让给心甘情愿接受的霍尔特里亚。这样,他就觉得既高兴又舒服。他目前是太阳弟兄中年纪最大的一位,感到很得意!他从来没发现过在他的生活中,自己的人间往来和社会地位会有这样如鱼得水般的和谐,而且从中取得安适和闲散,却赋予他有充裕的时间,使他在闲情逸致上有所发展,同时也深深领悟到,自己已成为社会,城市,乃至整个世界的一个深孚众望又举足轻重的组成部分了。
芬肯拜艾恩却与众不同。他生动的幻想中所考虑的那幅图画,取材于一个太阳弟兄的生活,却描绘得淋漓尽致,内容与他现实生活中所发现和见到的完全是两码事。固然,从外表上看来,他是一个年迈的浮滑浪子和爱开玩笑的小丑,消受着舒适的眠床,暖和的炉火和丰盛的食品,好像感到什么也不缺。他从神秘莫测的旅行回到了城里,带来好些镍罐的烧酒和烟草,从这些物品中,他毫不吝啬地分了些给制绳师傅。他也很少缺乏活动时间,因为他在街头巷尾穿来走去,每只脸孔都很熟悉,并受到大家的欢迎,因此,在每个城门的过道里和每家店铺的大门前,在大桥和小径边,在载重车上和小推车旁,不论什么时候,遇到任何人,他都乐意与之交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