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榆晚景(第9/13页)
因为霍尔特里亚已被安顿在韩林的房里,他就把自己作为一个周游世界诙谐有趣的清客,为大家一一作了介绍,他与制绳工海勒居住在一起。他对一切都有好感,还赞不绝口,只是同伴们却闷声不响,他颇有意见。晚饭前一个小时,他们四人在室外聚首一起,芬肯拜艾恩突然开口了:“你听了,工厂主先生,你难道经常这样忧郁寡欢?不错,你分明是个可怜虫。”
“唉,别管我。”
“哪,你到底缺了什么?本来嘛,我们为什么要如此沉闷地蹲在这儿呢?我们至少可以打些烧酒来喝喝嘛,你说呢?”
韩林听后快活非凡,他那没精打采的眼睛,顿时闪耀着喜悦的光芒,但是,他却犹豫不决地摇了摇脑袋,翻出了他空空如也的裤子口袋,露出了一脸苦相。
“哦,原来如此,没有钱用?”芬肯拜艾恩放声大笑地嚷道。“亲爱的上帝,我老是在想,像这样一位工厂主,口袋里就是该经常响着钱币的丁当声。然而,今天本是我报到的节日,绝不该这样枯燥乏味地打发过去。只管来吧,你们大家,芬肯拜艾恩为了应急,手头还有些零钱。”
说罢,两个可怜虫欢蹦乱跳起来,他们让那位低智商者坐着,其他三个则像急行军似的,脚步踉跄地急急奔去,来到了“星星”,他们马上在靠墙的长凳上坐下,每人面前放了一杯烧酒。韩林数月以来,从未到过这满心向往的酒铺,这时他却激动得不得了。他深深地喘过一口气,先适应一下这久违了的酒店气息,然后一小口一小口节约而腼腆地消受着烧酒。正如从深深的恶梦中惊醒那样,他觉得自己的生命重又恢复如前,又为自己所熟悉的地方宾至如归似的吸引住了。为他早已忘怀了的昔日饮酒时的一系列狂放姿态,这时都一一复苏过来,他的拳头在台上乱捶,还用手指接连打着榧子,不但在地板上随口吐痰,而且还把脚跟踩得震天价响,就是他的谈话方式也突然变得趾高气扬,洪亮有力的声音跟从前的光辉时代一样,带着旧时粗野而坚定的信念,从他蓝蓝的嘴唇里又一次吐了出来。
工厂主这时显得更加年轻了,卢卡斯·海勒却眯着眼睛,用思索的目光瞧着他的玻璃杯,心想那天晚上,自己大受侮辱,丢尽脸面,还给铁皮脸盆打了一下,眼下正是他向这不可一世的家伙清算的大好时光了。可是,他却一声不吭,十分留神,在等待着适当时机的到来。
这时候,韩林如他早日的方式那样,在喝第二杯酒,耳畔忽然听到邻桌上有人在谈得十分起劲,他便不时点头晃脑,还清了清嗓子,又用脸部的表情来参与他们的谈话,最后还用友好的是呀是呀,或者这样这样,作为对他们谈话的穿插。他觉得,自己在追忆美好的前尘往事,等到旁边的攀谈变得更加活跃,他把身子越来越倾向那边,按照他从前的奔放热情,他会十分冲动,立即投入大家争得面红耳赤的热烈的场面中去。谈话的人们这时才开始注意到,直到他们中的一个,就是那个搬运夫,突然大声嚷道:“哎,工厂主!不错,你到底要在这儿干什么,老流氓?别这样,老是叽里咕噜的,要不我就用德语与你讲话啦!”
被呵斥的家伙,沮丧地回转身去,然而,制绳工这时却用肘子撞了他一下,急切地低声说:“别让这土包子把你的嘴堵住。对他说,他是个转动表!”
这样的怂恿,立刻激起了工厂主自尊心的新意识。于是,他无所畏惧地往桌子上捶了一拳,随即向发言人迎面走去,对他投去勇敢的一瞥,竭尽全力地大喝一声:“要讲些礼貌,你,我坚决要求!你好像不很了解,这儿的习惯是什么。”
有些人听后哈哈大笑起来。那搬运夫又一次与人为善地威胁着说:“注意喽,工厂主!不闭住你这张臭嘴,有你瞧的!”
“我什么也不想瞧!”又被海勒撞了一下的韩林,庄重而坚定地说:“我在这儿很好,能与任何人交谈。是这样,现在你可知道了。”
搬运夫把一桌的酒钱给付了,在那儿装得活像个绅士模样。他霍地站起身子,移步走上前来。他懒得破口大骂。“回到养老院去吧,那儿是你的老窝!”他对着韩林大吼一声,一把抓住了这个惊慌失措的人的领子,拖着他来到酒馆门口,一脚把他踢出了门外。大家不由得哄堂大笑起来,觉得这场骚动来得正是时候。从而,这件小小的意外之事,暂时也得到了解决,他们又开始谩骂和喧哗了,接着,又继续他们主要的谈话。
那位制绳师傅露出了会心的微笑。他要求芬肯拜艾恩施舍他最后一小杯酒。因为,他了解到这位新同志的价值,便极尽阿谀逢迎之能事,来与他结成莫逆知己,芬肯拜艾恩付之一笑,对此也很乐意。说起这一位,刚才也曾恳求韩林同居一室,却被工厂主先生严厉地拒之于门外。尽管如此,他却没有趁火打劫地反对他,也没发表任何看法,来参与海勒眼下对那位被驱逐者的谩骂。他比那批失意的破落户,对世界的客观规律更能适应,且对每个人的特殊性,他都拥有极大的兴趣。
“算啦,制绳工,”他阻拦着说。“韩林果然是个傻瓜,然而,毕竟不是最惹人讨厌的人。我们在养老院里,彼此也会意气用事的,这我倒要深深地感谢它哩!”
海勒注意到他讲话的弦外之音,便乖乖地接受他这重修旧好的口吻。眼前正是大家要回去的时候,因此他们都抽身走了,回到家里,正赶上进用晚餐。这时五人围坐一张餐桌,有种非常庄严的氛围。上首坐着那位编织工,桌子的一边,坐在消瘦、虚弱而郁郁寡欢的韩林身旁的,乃是面颊红扑扑的霍尔特里亚,他们的对面,便是头发修得薄薄的机灵的制绳工,旁边是目光炯炯的快活的芬肯拜艾恩。这一位正侃得天花乱坠,听得院长好不高兴,其间他又对低智商者开了几个玩笑,逗得那人发出讨好的笑声。等到桌上的残肴撤去,又加洗擦干净,他便掏出一副纸牌,建议大家一起打牌。编织工本想阻止的,然而,最后在有条件的情况下,他才勉强同意,说:玩牌“不为什么”。芬肯拜艾恩听了扬声大笑。
“当然,不为了什么,绍伯勒先生。否则又为了什么呢?当然,我真的出身于百万富翁之家,可是,一切财物都在韩林的股票里输个精光——别见怪,工厂主先生!”
他们开始玩牌了,有好一阵子,大家玩得非常活跃,然而,由于芬肯拜艾恩在玩牌中讲了无数的笑话,也由于同一个芬肯拜艾恩对制绳师傅妄图作弊的揭发和阻挠,这气氛却屡遭明显的打扰。而且,制绳工还通过神秘兮兮的暗示,不时使大家记起了在“星星”发生的那个冒险行径,他却快活得忘乎所以似的。韩林起先并不理会他们,后来气愤地表示要认真玩牌。制绳工对着芬肯拜艾恩幸灾乐祸地放声大笑起来。韩林举目一望,只见他这种惹人讨厌的笑声和挤眉弄眼的样子,心中便恍然大悟,感到他当时之所以被人撵出酒店大门,原来他是罪魁祸首,他把自己的快活建立在对他人损害的基础上。他这时非常难受,便扮了个鬼脸,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纸牌往桌上一扔,激动得再也不想玩了。海勒马上察觉到,将有乱子要发生了,他便谨慎小心地保持沉默,又花了双倍的努力,准备与芬肯拜艾恩站在情同手足的战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