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榆晚景(第8/13页)
“快把雪茄放下!”韩林终于声嘶力竭地嚷道。
制绳工却依旧一动不动。
“快放下!”那一位又嚷了一声,看到海勒没有动静,他便摆好一个姿势,要不是制绳工及时低下头,毫无疑问,他早猛烈地掴了他一记耳光。但是,制绳工这时却不慎把雪茄掉落在地下,韩林急忙伸手拾起,谁知海勒用脚后跟往上一踩,轻轻一下便把雪茄给碾得粉碎。这时候,他肋下顿时遭到工厂主的一顿老拳,于是双方便扭打起来。这样大打出手,还是破天荒第一遭呢,这个卑劣的行为激起了一场无名的邪火;而在这两位之间,是肯定掀不起轩然大波的。一会儿,这一位往前挪动了一步,一会儿又轮到了另一位,两个光着膀子的老人,没有多大声息,彼此在推来搡去,就像在练舞蹈似的,他俩谁都是英雄,却谁也没挨打。这样僵持了很长时间,直到趁着一个有利的刹那间,工厂主手中夺到了一只空脸盆;他便粗野地把它呼呼挥动起来,让它有力地敲打在赤手空拳敌人的脑袋上。不料,被白铁皮击在脑瓜上的这一个,头上发出了咚的一声巨响,使整幢房屋都听到了,房门立即被打开,穿着衬衣的院长跨进屋来,站在两个打架人面前,又是诅咒又是狂笑。
“你们真是淘气鬼,”他声色俱厉地嚷道,“在房里赤着身子打架,你们这两个年迈的雄山羊!还不快躺进被窝去,如果谁再吱一声,你们可就要后悔了!”
“他偷了!”——韩林嚷了起来,由于怒火中烧和受尽委屈,他已泣不成声了。但是,他却立刻被院长压制下来,命令他不要声张。雄山羊抱怨连天,躺回到自己的床上,编织工还在床前侧耳听了一会,等他抽身走后,房里便沉寂无声了。那只脸盆旁边的地上是雪茄的一堆碎屑,晚夏惨淡的夜色从窗户里照射进来,在这两个怒气冲天的废物头顶上的墙上,悬挂着四周描绘着花朵的一句格言:“孩子们,要互相爱护!”
翌日,就此事而言,韩林至少取得个小小的胜利。他坚决拒绝以后晚上再与制绳工同睡一个卧室,经过顽强的抗拒,编织工这才明白过来,给这一位分配了另一个小间。这样,工厂主重又变成了个隐士,他摆脱了制绳师傅这个伙伴,心中有说不出的高兴;然而,这却也使他忧郁不欢,他第一次清楚地发现,他的命运又像过去那样,把他扔进了一条绝望的死胡同里。
这些并非是快乐的表象,早先他是随心所欲,至少是自由自在,就是在最苦恼的时光,不管怎么说,总有几个喝酒的子儿;而且,只要他高兴,每天还可以出去散步一番。可是现在呢,他枯坐在那儿,没有法律保障,也无官方维护,从来没瞧见过一枚带有血迹的子儿,在这个世界里,他能见到的无非是自己变老了,累了,目前只好躺倒装死。
他开始要做他过去从未做过的事儿,从他高高的观景点,即城市上方山路的田埂旁,来仔细观察峡谷,用自己的目光来测量白色的公路,又以景慕的眼睛目送着飞鸟和浮云,目送着飞驶而过的汽车和川流不息的路人。到了黄昏,他甚至养成了读书的习惯,但是,每逢读到年历和虔信杂志上一些使人虔诚的故事,他便抬起陌生而抑郁的目光,回忆他年轻时的岁月,回忆他的索林根,他的工厂,囚牢以及昔时“太阳”的夜晚,也老是想起,他如今在绝望中如何孤苦伶仃,形影相吊。
制绳工海勒用心怀叵测的斜乜目光,睥睨地打量着他,却又在想方设法,巴不得通过一段时间,把与韩林的交往重新纳入言归于好的轨道。因此,只要有机会,在室外休息的地方,一旦遇到工厂主,他便笑脸相迎,还向他连连打招呼:“天气可真好呀,韩林!这是一个金风送爽的秋天,你认为怎样?”但是,韩林只是瞧了瞧他,懒洋洋地点了点头,一声也没吭。
尽管如此,这两个顽固不化的脑袋之间的某种联系,猜测起来,很有可能会重新得到建立,因为,韩林经过深思熟虑和极度伤心,为了今后的生活,也心甘情愿要结识身旁最好的人儿,以求摆脱时时折磨着他的孤独和空虚的苦恼感受。至于院长,对工厂主这沉默寡言、心事重重的样子,也颇为不满,因此也在煞费苦心地从中调停,要他的两位监护人重新握手言和。
就在九月的时光里,两个新来的人儿先后光临了。这是两个性格迥然不同的人。
其中一个名叫路易·凯勒哈尔斯,然而,这城里却没人熟悉这个名字,因为,自从这十余年来,路易已被霍尔特里亚这个绰号所取代,至于它的起因,已无法解释。许多年来,他已成为城市的累赘,被安顿在一个好客的手工业者的家里,他在那儿过得很舒服,已成为家庭里的一个成员。谁知那个手工业者不幸谢世而去,受护养者的他不能继承遗物,就把他移交给养老院。他来报到时,随身携带了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人造棉小包,一柄蓝色大雨伞,还有一只涂绿漆的木笼子,里面停着一只非常肥胖的麻雀,由于搬了个家,它变得不很安宁。霍尔特里亚含笑微微,高高兴兴,满脸生光,先后跟大家拉过了手,他既不讲话,也不提问,当大家与他攀谈,又对他注目的时候,他显得欣喜若狂,露出一副宽厚的样子,即使他不久已成为一个到处被人所熟悉的形象,也不用花上一刻钟的工夫,人们便可知道,他本是个不会惹是招非的低智商者。
第二位,他大概迟一个星期才搬进养老院,他对生活很有乐趣,也颇有友好的情谊;他的脑子不差,是一个虽说善良,却也狡猾的机灵鬼。他的名儿叫史坦方·芬肯拜艾恩,出身于整个城市和地区自古以来闻名遐迩的芬肯拜艾恩的流浪和乞丐王朝,他们的家族错综复杂,却有难以胜数的旁支,是徙移到格尔勃绍来定居的。芬肯拜艾恩家族的脑袋几乎没有例外地那么敏捷和灵活,但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位,事业上都是一无成就,因为,这是与他们的全部民众及其生存,没有法律保障和没有幽默是分不开的。
所提及这位史坦方,年纪还不到六十,对自己的绝对强壮感到十分高兴。他的四肢看来有点消瘦和柔弱,但却很结实、健康和硬朗,由于他那套狡猾的手腕,如何在区里成功地混得了养老院的一个候选人,这却自始至终是个谜儿。在整个城里,年岁较大的,命运坎坷的,甚至生活贫困的,真是车载斗量。只是自从这机构建立以来,他一直没有停止活动,他觉得自己是个天生无家可归的人,需要而且必须成为这机构的一分子。如今他来到了这儿,就像优秀的霍尔特里亚,同样笑吟吟的,和蔼可亲的,但是,带来的行李基本上是非常轻便。因为,除他随身带的东西外,还戴了顶虽然无色的但却在形式上保护得很好的高高的旧式太阳帽。他把它戴上,稍稍往后一推,那么芬肯拜艾恩便成了斯特劳宾4兄弟型的一个古典代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