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榆晚景(第6/13页)

铺床叠被,清扫卧室,以及擦刷靴子等活儿,当然可以慢慢地来,还有充裕的时间能谈话呢。工厂主在处理这一切的过程中,看来两人要比他当时形影相吊,显得更加愉快和惬意。甚至今天这无法逃避的摆在眼前的活儿,对他引起了比平时更少的害怕,虽然有点犹豫不决,他还是绽开了一脸喜悦,与制绳工一起步下了楼梯,来到小院子里,听从院长的安排。

不管编织工的勃然大怒,也不管与受监护者展开不愉快的斗争,这几个星期以来,木料的贮存状况几乎察觉不出有多大的变化。叠着的木料,好像跟过去一样,还是堆得又高又大,而墙角里锯好的木柴,也不过三四十根光景,这不禁使人想起,像这种情况分明是一个时断时续耍着脾气的孩子,在开玩笑似的进行着的工作。

这时,两位头发灰白的老人就要捉对儿干活了;他们彼此要配合默契,又要互相帮助,这样活儿才干得好,因为他们手头只有一座锯木架子,一把锯子。先做好一些准备工作,叹了一口气,又聊了几句,这两位老人又克制了内心的抵触情绪,这才上手锯木料。遗憾得很,自从卡尔·韩林满腔愉快的期望变成了空洞的梦想以来,这两位的工作方法立竿见影地显示出有着深刻的本质区别。

他们干起活来,真是各有一套。在他们的灵魂深处,除去天生的惰性外,还有良心的残余部分,在胆怯地提醒他们需要勤勉有加;他俩至少不是真心诚意地工作,但却要冠冕堂皇地表现出一种形象,似乎他们多少还有点用处。他们通过不同渠道,来达到这同一个目的,这儿,这两位外表看来由命运结合而成兄弟的古稀男子,从素质和意向上出乎意外的分歧,很快就暴露无遗。

韩林有他的方法,活儿尽管干得好像跟没有做一样,但是,他却手勤脚快,始终没有间歇的工夫,或者就是这副样子,一种简单的操作,一上他的手,活儿就会变成拥有极高的难度那样,这时,他使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一拍即合地谱进了真正的意大利的渐慢歌段之中;其次,介于两种简单操作,譬如锯子的举起和放下之间,他经常在发明和习练既无价值又不吃力的中间操作的全过程,而且好像老是忙得不可开交似的,通过这种毫无益处的光阴虚掷,尽量让本分工作离自己的身子稍稍远些。这时,他俨然是一个判断者,不时这样那样地出谋划策,在接受不可避免的重活之前,还要充分估计到哪些情况是会出现的,会发生的,要实干的,乃至要留神的。他用不间断的工作进程来填满上级所规定的时间,既要使满头沁出晶莹的汗珠,又要让人提不出任何意见,这些他实在做得恰到好处。

对这独特的,却又很实际的工作方法,他希望能得到海勒的理解和支持,可是他却大失所望。而那位制绳工,同样遵守干活要合乎他内在的性格这一原则,他采用一种反其道而行之的方法。他通过全力以赴的毅力,使出难以驾驭的激情,拼命地投身到工作中去,他热情高涨,不管汗流浃背,也不管木屑四溅。但是,他这股激情却持续不了几分钟,过后他便显得疲惫不堪,他良心感到满足,无可指摘地躺倒在一边休息,直到过了好一段时间,等他那股疯狂的劲儿重新振作起来。这种工作方式所得到的结果,比起工厂主显然没有特殊的优越性。

处于这些情况下,这两人中的任何一位,对另一个来说都是严重的妨碍和讨厌。海勒这种粗暴急剧的、热一阵冷一阵地投入工作的方式,工厂主大有反感;而他那种经常性的吊儿郎当的样子,在那一位眼中是可憎可恶的。当制绳工鼓足干劲,疯狂似的干活的当口,惊讶不已的韩林连忙向后倒退了好几步。等到他喘息不止,大汗淋漓,疲惫至极,看来只剩下一口气的样子时,这对韩林懒散而悠闲的样子,无疑是一个批评。

“看看,”他对着韩林大声吼道,“看看,你这个懒鬼,可耻的家伙,小毛贼!别人为你干得精疲力竭,你高兴,是不?当然喽,先生,不错,你是位工厂主!我相信你有能力,也可干得很好,但愿你四个星期锯下与我相同的木料就好!”

这些既无损于名誉,又不否认事实的谴责,韩林听了十分生气;当然,他跟海勒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当海勒干得瘫痪了似的往旁边一蹲时,他便连珠炮似的反唇相讥了。他骂他是傻瓜,铁扦,优柔寡断者,制绳狗獾,塔楼上鎏金尖顶,土豆国王,世界上最脏的坯子,捕蛇者,黑人酋长,陈年烧酒瓶等等,并气势汹汹地摆出一副挑战的姿势,恨不能在他臃肿的脑袋上掴它一下,直到他把世界当作土豆蔬菜,把十二个使徒看做一帮子强徒为止。当然,要把这种威胁化作行动,他们却从未有过,他们纯粹是在展开辩论而已,而且彼此在双方眼里,只不过是一个对手。有几回,他们在院长面前互相指控,然而,绍伯勒有足够的聪明,基本上不让他俩之间发生任何乱子。

“家伙,”他生气地说。“你们肯定不再是学童了。对这无端的争吵,我绝不介入;好啦,快收场吧,好吗!”

尽管如此,各自为了自己的这两位,彼此依旧无休止地指控着对方。就在午餐之际,工厂主得不到肉食,当他执拗地提出了要求,编织工却认为:“别这么激动,韩林,你必须受到惩罚。海勒告诉我,你今天又说了些什么哄人的谎言。”制绳工对这出乎意料的成功,认为是个不小的胜利。谁知,当天晚上,情况却来了个突变,海勒竟失去了一份汤,两个狡猾的家伙,由此注意到,他们全都受到了欺骗。从此,他们之间的告密就到此为止了。

但是,彼此间谁都不甘心让对方得到安静。只有罕见的那么一回,当他们肩并肩地蹲在那儿的田埂上,从背后指点好些过路人多皱纹的头颈时,他们之间稍纵即逝的精神联合也许彼此沟通了有个把小时,他们对世界的演变,对养老院里的编织工,对照顾穷人以及淡淡的咖啡大大地发了一通牢骚,或者把他们小小的精神财富互相作了一番交换,所谓这些精神财富,在制绳工来说只是妇女的一种令他信服的心理学,而对韩林而言,恰恰相反,却是从漫游中的种种回忆,幻想里的许多计划以及高尚品位的财政破产。

“你瞧,干脆从一个人的结婚来说——”海勒讲话总是这样开始的。而韩林呢,要是挨到他发言,经常是这样开口的:“要是有人把一千马克借给我——”或者:“当我从前在索林根的时候。”好几年前,他曾在那儿工作了三个月,但是,他在索林根的一切遭遇以及被人看到的那个景况,那才叫人大吃一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