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榆晚景(第5/13页)
在往后的日子里,只要他去锯木料,便能分到果子酒和面包,然而,逢上换班的时候,他无所事事,点心也就轮不到他的头上了。他经常坐在高地山路上的田埂边,满脸都是恶毒无赖和幸灾乐祸,往下面城里唾沫乱吐,心头又是怨恨又是忧愤。他昔时安全地躲入避风港那种心向往之的感觉,眼下全被抛之九霄云外,取而代之的,他却认为自己已被出卖和唾弃,他要不与编织工演出一幕权力斗争,否则就得把歧视、懊丧和无聊等感受,默默地吞到腹内去。
这期间,有位在私人照料下的城市贫民,退休期限已告终止,于是,有一天,他,这位早日的制绳师傅卢卡斯·海勒,作为“太阳”的第二位客人光临了。
因为行业的不景气,韩林变作了一个酒鬼,而这位海勒的道路,却与他是相悖的。即是说他不像那一位,从大富大贵中突然一落千丈,而是慢慢地,从一个谨小慎微的手工业者,由于终日喝酒,堕落成为漫无节制的痞子,就是他那个干练而果敢的妻子也无法挽救他。说得确切些,在他印象中的妻子,能力远远超过了他,却因为纠缠于家庭的不睦,英年早逝,而她那无用的丈夫,却为自己的强健体魄而沾沾自喜,他坚信不疑,他和他的妻子,犹如制绳那样,其中掺和着难以言喻的沥青,有股如胶似漆的情好,而且,按照他个人的才干和实践,他将会赚取一种完全不同的命运。
韩林以一种渴盼和紧张兼而有之的心情,在等待着这位男子的到来。因为对自己的孤独,果真感到无法形容的厌倦。可是,当海勒来时,这位工厂主却又显出了一副傲慢不逊的样子,没有为他干些添砖加瓦的好事。他甚至还破口大骂,说什么海勒的铺位竟安排在他的房内,尽管他心中却是这样乐滋滋的。
晚饭后,制绳工觉得他的同伴这样固执地沉默寡言,便自顾自拿起一本书开始阅读起来。韩林则坐在他的对面,不时抬起眼睛向他投去多疑的一瞥。有一回,这个读书人看到一处有趣的情节,不由得咯咯地笑了起来,另一位却也兴致勃勃,问他为什么好笑。但是,当海勒从书本上又举起眼睛,坦率地谈及那则笑话时,韩林的脸上却顿时布满了愁云,仿佛他眼睁睁地瞧着一枚从桌上被人拿走的钱币似的。
他们就这样蹲着度过了整个黄昏时间。一个专心读书,偶尔有谈话欲望,便抬起头来,另一位则不间歇地注视着他,等他的目光才移到自己这儿,便傲慢地把头掉转过去。院长日以继夜,编织不休。韩林的面部表情,这时变得越发的顽固不化了,认为从此他再不能独自睡一个单间了,尽管他内心颇为高兴。十点敲过后,院长终于开口说话了:“眼下你们也可上床了,你们两位。”说罢,他们两个便站起身来,进入了卧室。
这两位男子,来到了半暗不明的小屋里,慢条斯理、笨拙地脱去了衣服,韩林认为,目前正是大好时光,通过考验性的语言来把这位渴望已久的,即将与之同房共事的同志的情况弄个水落石出。
“好吧,现在只有你我两人了,”他开始说,一面脱下了马甲,往椅子上一搭。
“不错,”海勒接着说。
“这儿脏得像个马厩,”另一个继续说。
“是这样?你肯定知道的?”
“我还不了解!——然而,我们目前的生活,必须是整洁的,我说的是,目前!果然。”
“你,”海勒问道,“晚间你脱去衬衣,还是穿着睡的?”
“夏天我是脱去的。”
说着,海勒也脱去了衬衣,赤裸着身子躺倒在吱吱嘎嘎作响的床上。他开始呼哧呼哧地喘起气来。可是,韩林想了解得更多些。
“睡着了吗?海勒?”
“没有。”
“睡觉嘛,何必这样心急。——是不,你原来就是一个制绳工吗?”
“过去,不错。我还是个师傅呢!”
“那么现在呢?”
“现在——你老是提这些傻里傻气的问题,还高兴与我呆在一起么!”
“天哪!好不有趣!傻瓜,你过去肯定是位师傅,但早已是明日黄花的事了。我可是位工厂主。工厂主,你可知道?”
“别这样大声嚷嚷,我早就知道的。那么,后来呢,后来你又制造了什么来着?”
“为什么要问后来呢?”
“也还要问!我说的是囚牢呗。”
韩林快活地察觉到。
“你果真是个虔诚者,是么。这样一位醉心于哈利路亚的人?”
“我么,碰巧逢上这倒霉的事!我并不虔诚,不过,囚牢我却从未呆过。”
“你真的也没有进过囚牢。那么,你多半是位高尚的士绅了。”
“哦,哪里,像你也还不是这样一位士绅?我真感到难为情。”
“每个人讲话,都要推心置腹,实言相告嘛。”
“不错,我也是这个意思。”
“这么说,可多聪明,你!那么,你为什么要放弃制绳这个行当呢?”
“唉,让我安静些吧!制绳行当当然是正正当当的,可是,魔鬼不知道坐到哪里去了。这全是妇人家的过失喽。”
“妇人家?——她好饮酒?”
“要不还要倒霉!不,按照一般习惯,我是善于饮酒,妇人家不喝。但是,她是有过失的。”
“是这样?她到底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别问得太过分了!”
“你有孩子吗?”
“一个男孩。在美洲。”
“他干得对。生活肯定比我们过得要好。”
“不错,但愿你说的成为事实。他来信要钱,这个达克尔!他已结了婚。当他离乡他去之际,我便对他说:弗利特,我说,你要好好干,身体要健康;你愿意干什么就干吧,但是,一旦你要结婚,苦头有得你吃的。——他目前就陷入这个困境。可不,你没有老婆?”
“不,你瞧,没有老婆,照样也倒尽了霉。你认为怎样?”
“这样看来,人们只好自己负责。要是没有这个老婆,今天我依旧是位师傅。”
“这倒不假!”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韩林这时保持沉默,装得好像早已进入梦乡似的。一个警觉性的概念对他说,如果这位制绳工一开始就把握好,对他老婆不时诅咒,自己绝不会落得个今天的下场了。
“睡吧,傻瓜!”海勒对着这边嚷道。他从来不会激动的,而是有好一会儿,接连喘着一口口大气,直到睡着为止。
这位制绳工,六十年如一日,只要小睡一会就好,第二天一早他便醒过来了。半个小时左右,他依旧躺着,双目愣愣地望着洁白的天花板。平时,他的四肢似乎十分笨拙,这时却非常灵活,活动起来像一阵风似的,他从被窝里轻轻地爬了起来,赤着双脚悄悄地奔到了韩林的床那边,开始翻弄他搭在椅子上的衣服。他非常仔细地检查了一遍,但是,除掉马甲袋里那支铅笔头,旁的什么也没有,他便把它掏了出来,让自己保管好。又对着他同房伙伴一只袜子上的小孔,他伸出两个指头,把它弄成一个明显的窟窿。过后,他又慢腾腾地回到自己暖和的被窝里,重新把身子挪了挪。这时韩林已经醒了,他爬起身来,并把几点水珠洒在他的脸上,这时他连忙跳起来,穿好裤子,说了声早安。他动作迟缓地穿衣,当工厂主连声敦促他快到前边去,他却高兴地说:“不错,你暂时先去,我马上就来。”等另一个抽身走后,海勒轻松地舒了口气。他迅速端起脸盆,把里面的清水往窗外一泼,因为他十分害怕盥洗。当他避过这与他有所抵触的活动,目光向四下环顾了一周,然后穿好衣服,急匆匆地去喝咖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