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榆晚景(第4/13页)
四点钟光景,他放轻脚步,来到了院长的房里,院长正坐在他小小的编织机前,一来一往的,把根操纵杆不断地移动。他呆了一会儿,是否等到最后他还能分得果子酒和面包,可是,编织工却对着他哈哈大笑,立即把他撵走。他失望已极,回到他刚才休息的地方,不禁自言自语地嘀咕起来,他睡意蒙眬地呆坐了一个小时,或者更长一些时间,然后在黄昏之前,又眺望了一下那个狭狭的山谷:它跟刚才没什么两样,依旧那样温暖如春,那样叫人高兴;不过,他那份美好的情绪,却变得越发地消沉了,尽管他懒散成性,却也感到无聊透顶,就是他的思想,也不时回到那个已经过去的点心时间。他看到在他的面前,放着半升装的玻璃杯,已注满了果子酒,黄澄澄,亮晶晶的,还散逸出略带酸味的甜香。他一时浮想联翩,他就拿起这冷冰冰的圆形酒杯,把它放到嘴边,一下子就喝了一大口,然后再慢慢地节省地呷着受用。但是,等他从这美梦中跳醒,心头不觉十分生气,便深深地叹息一下,把全部怒气都发泄在那个没有恻隐之心的院长身上,这个编织工,这个讨厌的吝啬鬼,小气鬼,剥削者,出卖灵魂的人,可恶的犹太人。他发过一通脾气,心里又开始觉得内疚了,便饮泣吞声起来,然而,最后他却作出了决定,明天还是干活儿去吧!
他没注意到,峡谷这时变得更淡泊了,已笼罩上一层薄薄的阴影,彩霞映成了红彤彤的一片,天宇间还蕴藏着一股黄昏时候的温馨和甜蜜,遥远的连绵山头上,天色渐渐幻变成一片黛青;但是,他所看到的,只是他那放在面前的果子酒,他那明天不可避免的艰辛活儿,和他那苦难的际遇。因为,要是他一整天没有酒喝,这样的忧虑就会对他纠缠不休。目前他该怎样弄到一杯酒,这他连想也不敢想一下。
晚餐时分,他低声下气,情绪低落地步下楼梯,来到了饭厅里,不很高兴地傍着桌子坐下。桌上搁着汤、面包和葱蒜之类东西,碗中盛着些菜肴,他不高兴地咀嚼着,酒却还轮不上他喝。饭后,他独自向隅地坐在那儿,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才好。没有酒喝,没有烟抽,也不敢唠叨!编织工映着灯火,还在勤勉干活,对韩林瞧也不瞧一眼。
他在空桌边坐了有半个小时之久,静听着机器啪嗒啪嗒的撞击声,直勾勾地瞧着吊灯里冒出来的黄色火焰,不觉沉浸在不满,自我惋惜,妒忌,愤怒和恶意等糅合在一起的深渊之中,在这深渊中,他却发现不了,也无法找到自己的任何出路。最后,静静的愤慨和绝望,不由控制住了他。他便高高地举起了拳头,往桌板上狠命地捶了一下,然后大吼一声:“天上的魔鬼呀,快来抓了我去算啦!”
“哎呀,”编织工嚷道,一边急忙走上前来,“到底出什么事啦?在我这儿破口大骂可不允许的喽!”
“不错,以魔鬼的名义,叫我该怎样才好呢?”
“哦,原来如此,无聊吗?你该上床睡觉去。”
“这样不会更加无聊?为打发时间,可以把小孩送到床上去,对我可不行!”
“那么,我给你些小活儿干干吧!”
“活儿?感谢你分配给我的苦役,你这个奴隶贩子,你!”
“哦,头脑要冷静!不过,这儿,有些书可以看看!”
说罢,他走到墙边那只寒酸的书架前,取了几本书给他,回身又去干他的活儿了。韩林根本没兴趣看书,但却从中拣了一本,拿在手中随意翻阅起来。那是一部历本,他开始观看上面的图画。在第一页上,刊登了一些穿得很离奇,长得又标致的贵妇和淑女,这是作为封面上的图像,她们裸露着双脚,还有高高的发卷。这使韩林马上联想到自己占有的那支铅笔头。他就把它从口袋里掏了出来,舔了舔潮,便在一个妇女的紧身胸衣上,画了两个偌大的乳房,他不停舔潮铅笔,把乳房一遍一遍地描绘,直到把那张纸儿弄得绉起来,几乎要脱落下来为止。接着,他翻过了一页,很满意地发现,他刚才描绘的铅笔痕迹,即使在好几张后面,也清晰可辨。下一幅,也是他从中偶然察觉的,乃是一个童话故事,画着一个淘气鬼,或者是一个怒发冲冠的人,双目凶光毕露,有着一把武士式的胡子,张开了大嘴巴。老人好奇地把他的铅笔在嘴唇上弄潮,然后在那个魔鬼旁边用很大的德国字母写上了一个句子:“他就是编织工绍伯勒院长。”
他有个打算,决定把整本书全都给画坏,乃至弄脏。但是,下面那幅图画的内容却强烈地控制住了他,使他把刚才的想法忘个精光。画中描绘的是一家工厂遭到爆炸,那完全是一个威力巨大的炸弹所造成的,鉴此,血肉横飞的人体,还有砖头、瓦片、椅子、板凳和木条等东西都炸飞到半空里。这可把他吸引住了,并迫使他把整个故事彻底体会一下,特别要想像出,就在这爆炸的一刹那,被抛到空中的那些人儿,他们究竟有怎样的心情。这里所有的一种刺激和一种满意,却使他久久地处于紧张的状态。
为了这幅激动人心的图画,他几乎用尽了自己的全部想像力,过后他便继续翻阅下去,不久他又发现了把他的心儿也揪住了的一幅,然而,这却是通过了另一种形式。它是一幅明亮而优秀的木刻:一座漂亮的园林小屋,在它的最外面部分开设着一家酒铺,在这“星星”3屋顶上,停着一只脖子细长的小鸟,它张着嘴正在唱歌。然而,在小屋里,人们看到围着一张园林桌子,有好些年轻男子,是大学生或旅游者,他们谈得十分投机,快活地凑着玻璃杯,一口一口地饮着醇醪好酒。旁侧,在画的边缘上,可看到一个倾塌了的带有大门和塔楼的城堡,它们一直伸展到天边;画的背景乃是迷人的风景,可能是莱茵峡谷,还有河流和船只;远处是一带逐渐消失的山脉。那批狂饮者,纯粹是些年轻的乐天之士,有的头光面滑,有的蓄了把年轻的胡须,他们和蔼可亲,心情开朗,他们喝足了酒,堂而皇之地在赞赏友谊、爱情和古老的莱茵河和上帝赋予的蓝色艳阳天。
对这位寂寞而烦闷的观赏者而言,这幅木刻,首先勾起了他尚能品尝美酒的那个大好时光,也勾起了他当时用各种酒杯享用不尽的那些佳酿玉液。但是,他却觉得,像这些年轻的狂饮者那样,如此欢欣鼓舞和欣喜若狂,他生平还从未有过,哪怕在昔时血气方刚的游学时代,因为他毕竟是个年轻的钳工而已!在园林小屋里,这个长夏的快乐情景,再加这些光彩照人、轻松愉快的年轻人的脸蛋,促使他无限的悲伤和愤怒!他不禁在怀疑,难道这一切只是画家的新发明,是美化和哄人,又难道在现实生活中,这样园林小屋和这样漂亮年轻、无忧无虑的青年,也许是存在于其他某个地方。他们兴高采烈的神态,使他内心充斥着妒忌和欣羡,对他们观赏时间越长,这种感受也越强烈,这时,他依稀从一扇窄窄的小窗外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一片风景如画的土地,还看到一批自由自在和从善如流的人们,仿佛他在生活中曾经碰到过似的。他不知道,他所看到的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陌生国家,也不知道,他竟会同那些朗读文学作品的人们有着同样的感受。然而要把这些感受当作甜甜蜜蜜的物品来充分享受,他却完全不能理解,于是,他把书合上,愤怒地把它往桌上一扔,恶狠狠地咕噜着说了声晚上好,便径自回到自己的卧室,只见一层迷茫的月色隐隐地蒙住了眠床、地板和箱子,又从盛满清水的洗脸盆里,折射出淡淡的反光。时间过早的一片沉寂,静静的月光,再加只是为了睡觉而显得未免大了些的空落落的房间,在这个外表粗暴心地善良的人的心中,不免唤起了一种无可承受的孤独感,对这种孤独感,他只是轻轻地咕哝和诅咒,直到很晚才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