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特·阿吉翁(第7/9页)
在大家的逼迫下,传教士一步跨上教堂的台阶,挥舞起双臂向人们示意,开始向印度教徒传播基督教。他声嘶力竭地请求人们往这边看,并请他们比较一下,真正的上帝与他们可怜的长着许多手臂、鼻子极其丑陋的诸神相比有何不同。他伸出手指指着印度寺庙外墙上那些重叠在一起的塑像,然后再请大家看看教堂上方圣父的塑像。但是,使他大吃一惊的是,当他随着自己的手势向上看的时候,圣父变了模样,居然也长出了三个脑袋,六只手臂,脸上不再是一种无能的严肃,而是显露出一种从容满意的微笑,与印度的神像几乎如出一辙。传教士沮丧地四下张望,寻找着布拉德利、他的赞助人和神职人员,但他们全都失踪了,只有他一人无力地站在教堂的台阶上,就连圣父也不理睬他,此时的圣父正在用他的六只手臂向对面的寺院示意,并面露神的愉快的神采,向印度教诸神微笑。
阿吉翁彻底孤立了,他羞愧难当,无望地站在教堂的台阶上。他闭着双眼,直挺挺地站立着,在他的心中,希望全都破灭,他非常平静地等待着被异教徒用石头砸死。然后在一阵可怕的寂静之后,他感到自己并没有被砸死,却是被一只强有力、但却温柔的手推到了一边。他睁开眼,看到石头圣父令人敬畏地从石阶上走下来,与此同时,对面寺庙的诸神也成群结队地从他们的位置上走下来。他们都受到圣父的欢迎,然后圣父走进了印度教寺庙,面带友好的神色接受那些身着白袍的婆罗门的欢迎,而那些长着大鼻子、一头鬈发、眯缝着眼睛的异教诸神也一同参观了教堂,感觉良好,他们还吸引了许多祈祷的人,就这样,祈祷者和诸神在教堂与寺庙之间汇成了欢乐的海洋,锣钹和管风琴亲如兄弟般地响成一片,就连那些沉默寡言的黝黑的印度人也向英国的基督教教堂里原本空空如也的祭坛敬献莲花。
一头光亮的乌发、一双充满孩子气大眼睛的美丽的奈莎也出现在这节日般欢乐的簇拥的人群中。她随着众多信徒从寺庙那边走过来,走上教堂的台阶,站在传教士的面前。她看着他,眼睛里流露出庄重与爱,她向他点头示意,还献给他一支莲花。他陶醉了,对着她那张清澈宁静的小脸低下头,亲吻着她的嘴唇,然后把她拥抱在自己的怀里。
他似乎还能看见奈莎的嘴里在说些什么,正在这时,阿吉翁的梦醒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躺在床上的他觉得疲倦和害怕。各种幻觉和欲望此时痛苦地绞在一起,折磨着他,让他绝望。梦,将他内心的真实世界暴露无遗——他的虚弱,他的沮丧,对自己职业的怀疑,对那个棕色的女异教徒的热恋,对布拉德利这个非基督徒的憎恶,以及他对英国赞助人的内疚。
他悲哀地躺了一会,直至在黑暗中情不自禁地掉下了眼泪。他想起来做祈祷,可是不成,他又想将奈莎比作可怕的女鬼,将他对她的爱视为邪恶,但这也不成。最后他在半醒半睡中,带着梦中的阴影战战兢兢地起身;他离开他的房间,去寻找布拉德利的卧室,出于一种本能,他需要看到人,需要安慰,他为憎恨这个男人感到羞愧,他希望以自己的坦诚换取他的高兴。
阿吉翁穿着韧皮底的鞋子,轻轻地走过长长的长廊,径直来到布拉德利的卧室。卧室的门用竹子编织而成,只有门框的一半高,门的上方泻出微弱的灯光,像许多在印度的欧洲人一样,屋里亮着一盏彻夜不灭的小油灯。阿吉翁小心翼翼地推开那扇单薄的竹门,走了进去。
油灯安放在房间的地上,那是一只普通的印度小碗,小灯心在慢慢地燃烧着,并向冰冷的墙壁上投去巨大的阴影。一只棕色的小夜蛾围着灯光转着小圈,还发出嗡嗡的声音。一顶大蚊帐将床罩得严严实实。传教士端起小油灯,走到床边,轻轻地将纱帐撩开一角,正想叫睡觉人的时候,眼前的情景使他目瞪口呆,布拉德利不是一个人躺在那儿。身穿薄薄绸睡衣的布拉德利仰面而睡,那张长着长下巴的脸看上去并不比白天来得亲切和友善。他旁边还赤条条地躺着另外一个人,一个长着乌黑长发的女人,她躺在他的身旁,此时女人的脸正对着传教士。这个女人他认识,就是那个每个星期都来取衣服的强壮而高大的姑娘。
阿吉翁也没有将纱帐关拢,便逃了出来,回到自己的房间。他想重新入睡,但怎么也睡不着,白天的经历、希奇古怪的梦境和刚刚看见的赤身裸体的女人使他极度不安,同时,他对布拉德利的反感更加强烈。他害怕他们共进早餐时再次见面,相互问候。但最折磨他和让他心情沉重的是,他现在有没有责任谴责这位在同一屋檐下居住的房主人的生活方式,并想办法让他改正过来。阿吉翁生性不愿意这么做,但他的职责似乎又在要求他必须克服胆怯,勇敢地去规劝这个罪人。他点亮了灯,蚊子成群地围在他的身边嗡嗡乱叫,真叫他心烦意乱。读了好几个小时《新约全书》,却没有得到自信和安慰。他几乎要咒骂整个印度,还想咒骂自己,为什么会对大自然有这般的好奇心和对旅游有这样的兴趣!要不是为了这,他怎么会来到这个地方,怎么会走进这个死胡同。他感到前途绝对不会像这夜这般暗淡,他也从来没有像这夜这样怀疑自己是否是个信仰者和殉教者。
他两眼迷惘地拖着疲惫的身躯去吃早餐,他心情沉重地将匙子在芳香的茶杯里搅动,并且长时间地将香蕉皮来回鼓弄着,直到布拉德利先生也来吃早餐。他像往常一样向阿吉翁作了冷淡而简短的问候后,即大声地命令仆人和送水的人小跑着做这做那。他在一串香蕉上挑选了半天,然后摘下一只金黄的,便摆出家长式的派头,三口两口地把它吞了下去。此时,在阳光充足的大院里,仆人已经为他备好了马。
“我有一些话要同您说,”见布拉德利起身时,传教士说道。布拉德利疑惑地看了看他。
“是吗?不过我的时间很紧,是不是非得现在说?”
“是的,最好是现在。我觉得我有责任对您讲清楚,我在无意中发现您同一个印度女教徒睡在一起,您可以想象得出,这对我来说是多么难堪……”
“难堪?”布拉德利跳将起来,并发出一阵愤怒的狂笑,“先生,您是一个比我想象的还要伟大的蠢驴!至于您对我有什么看法,我根本不感兴趣,但您在我的住宅里东嗅嗅西闻闻,活像一个密探,简直卑鄙至极。我们长话短说!我限您在星期天之前在城里找到另一个住处;在这个房子里,我一天也不能容忍您待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