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林格梭尔的最后夏天(第11/15页)
“让我们一起喝酒吧,李,”他低声挖苦道。“你喜欢死,你很乐意往下沉,你愿意死神灭亡。你是这样说的吧,或者我搞错了——或者归根结蒂是你自己把你和我都搞糊涂了?还是喝酒吧,李,让我们一起往下沉吧!”
克林格梭尔气得满脸通红。他站起身,站得笔直,高高挺起身子,活像一只尖脑袋的老雀鹰,他往酒里吐唾沫,把满满一杯酒泼到地上,葡萄酒一直溅向大厅远处,朋友们惊得脸色发白,陌生的人们则哈哈大笑。
而占星术士只是默默微笑着拿起一只新酒杯,笑着把它斟满了,又笑着递给了李太白。于是李笑了,他也跟着笑了。笑容好似目光铺开在他扭歪的脸上。
“孩子们,”他向大家喊道,“让这位陌生人给我们讲讲话吧!他懂得很多,一只老狐狸,他来自一个隐藏很深的洞穴。他懂得很多,但是他却不了解我们。他太老了,已不能懂得孩子们。他太聪明了,已不能懂得愚蠢的人。我们,我们全是会死亡的人,我们比他更知道死亡。我们全是人类,不是星星。请瞧我的手,拿着盛满美酒的小小蓝杯的手!这只手很能干,这只棕色的手。他用许多笔画过许多画,他曾把一块块鲜亮的世界从昏暗中撕下并展现在人们的眼前。这只棕色的手曾抚摩过许多妇女的下颏,他诱惑过许多姑娘,许多女人吻过它,许多眼泪落向它,他的朋友杜甫还为它写过一首诗。这只亲爱的手,朋友,很快就将被泥土和蛆虫所吞没,任何人都不会再触摸到它。事实如此,我恰恰因而喜爱这只手。我爱我的手,我爱我的眼睛,我爱我柔软洁白的肚子。我带着遗憾,带着讥讽,还带着无限温情喜爱它们,因为它们全都必然很快衰老和腐烂。影子啊,黑暗的朋友,来自安徒生坟墓的古老锡兵,就连你也难逃厄运,亲爱的老伙计!同我碰杯吧,为我们亲爱的四肢和内脏的长存而干杯!”
他们互相碰杯,在影子那双深邃的眼窝里流露出浓浓的笑意——突然有什么东西穿过了整座大厅,像一阵风,又像一个幽灵。音乐骤然停息了,跳舞的人们流水般逝去,消失在黑夜里,一半的灯光也猛然熄灭了。克林格梭尔向漆黑的门口望去。门外站着死神。克林格梭尔站着瞪视着死神,闻到了他的气息。死神的气息就像掉落在路边树叶上的雨滴般清凉。
这时李太白推开酒杯,推开椅子,慢慢走出大厅,走进了黑暗的花园,又继续往前走着,走进一片黝黑之中,他孤零零走着,听不见雷声的闪电在他头上闪忽不停。一颗心像坟墓上的石块沉甸甸地卧在他胸膛里。
八月的黄昏
黄昏时分,疲劳不堪的克林格梭尔穿过森林,经过维格里耶来到了昏昏欲睡的小村肯凡杜,整个下午他都在马努楚和维格里耶一带冒着烈日和大风作画。他总算唤来了年迈的女店主,她端给他满满一陶杯葡萄酒,他便坐在大门前的一棵胡桃树墩上,打开了背包,发现还有一块干酪和几只李子,就开始用晚餐。老妇人坐到了他身旁,她白发苍苍,驼背,没有牙齿,她的脖子皱纹密布,苍老的眼睛已呆滞无光,她向他叙述着自己的小村庄、自己的家庭,讲着战争和上涨的物价,讲着耕地的状况,讲着葡萄酒和牛奶以及它们的价格,讲着死去的孙子和离开家园的儿子们。这类基层农民生活的一切生命阶段和星象图景便亲切而明白地展现在他眼前,粗糙而充满美的香气,充满了快乐和忧愁,充满了恐惧和勃勃生气。克林格梭尔吃着,喝着,倾听着,询问着孩子们、牲口、牧师们的情况,友好地赞美着淡而无味的葡萄酒,请她品尝自己的最后一枚李子,随后伸出手与她告别,祝她晚安,便又背上背包,拿起手杖,缓慢而艰难地朝着山上发亮的森林攀登,赶回自己的宿营地。
这时正是傍晚的黄金时刻,到处都还闪耀着白天的光辉,而月亮却也已夺得发光的地盘,第一批蝙蝠也已在微微夜色中飞舞了。一片森林的边缘还温暖地沐浴着落日余辉,亮晶晶的栗树树干突现在黑色阴影之前,一座黄色农舍好似一块黄玉正柔柔地散放出自己白天吸入的光亮,小路穿越着草地、葡萄园和树林,时而呈玫瑰色,时而呈蓝紫色,随处可见变黄的槐树枝条;在西边,蓝色的群山还笼罩着金绿色光辉。
啊,现在还应该工作一阵,不能放过这个熟透了的、充满魅力的夏天的最后一刻钟,它将永不再来了啊!现在,一切是多么无可名状的美,多么静谧,善良和慷慨,多么充满了上帝的恩赐啊!
克林格梭尔坐到凉爽的草地上,机械地去拿画笔,又微微笑着听任自己的手重新落在身边。他累极了。他的手抚摩着干燥的青草,抚摩着软软的干土地。眼前这场可爱而震撼人心的游戏能够持续多久呢,他的手他的嘴他的眼睛还能够享用多久呢!他的朋友杜甫曾为这样的日子赠给他一首诗,他想了一想,慢慢念出声来:
生命之树的绿叶凋零一片接着一片。噢,彩色绚丽的世界,你怎能令人百看不厌,怎能令人乐而忘返,怎能令人如痴如醉!今天花儿还怒放盛开,不久便凋落枯萎。很快,风儿也呼呼地吹过我棕色的坟茔,吹过小小的婴儿,那母亲正俯身呵护。我愿再望入她的双眸,她的目光是我的星星,世上的一切都可以消散,一切都要死亡,也乐意死亡。唯独永恒的母亲永存,我们全都来自于她,在那飘忽的空气之中,她用嬉戏的手指写下了我们的名字。
是的,这样该有多么好。克林格梭尔的十条性命还剩下几条呢?三条命?或者只剩下了两条?永远总是比一条命多些,永远总是比仅仅有一种普通平凡市民的生命要多一些。他做了许多工作,他观察得很多,画满了许多纸张和亚麻布,激起过无数颗心的爱与恨的感情,他曾给这个世俗世界的艺术和生活带来许多不快,也吹去了许多新鲜的清风。他爱过许多妇女,他冒犯过许多传统习俗和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他大胆尝试过许多新玩意儿。他饮干过无数杯美酒,他曾在无数明亮的白天和满天星斗的黑夜里自由呼吸,他曾经受无数次烈日的烤炙,他曾在无数河里自由游泳。如今他坐在这里,在意大利,或者是在印度,或者在中国,夏日变幻无常的暖风摇撼着栗树冠,周围的世界和谐而美好。不管他将来还要绘一百幅画或者只绘十幅,也不管他将来还要生活二十个夏天或者只生活这个夏天。他已经疲倦,疲倦了。一切都要死亡,一切也乐意死亡。杜甫,你的诗真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