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林格梭尔的最后夏天(第13/15页)

正如一位教授所说,我们两人的艺术创作和客观实物实在太接近了(能够画成一幅画该多妙)。虽然我们也运用了若干比较自由的手法,引起世俗社会惊呼,但我们笔下的画依旧摆脱不开“现实”的东西:人、树、集市、铁路以及乡村风光。在这方面,我们仍然因袭传统。世俗人们称之为“真实”,所有人,或者至少可以说许多人都持类似看法。我已经设想好,这个夏天一结束,就专心致志画幻想画,尤其是梦中的幻想。我的设想中有一部分也是你所中意的,有趣得惊人,例如像科隆大教堂里的猎兔人柯罗费诺的传奇故事。虽然我也觉得自己脚下的地薄了一点,我也不能对自己有太多期望,我还是想朝这个世界的大口发射几枚猛烈的火箭。最近有一位收藏家写信给我说,他惊喜地发现,在我最新发表的作品中显示出我正经历的第二度青春。这话是有些正确之处的。我自己也感觉,好似今年才真正开始了作画。但是我现在所经历的与其说是春天,倒不如说是一种爆炸。我自己也很吃惊,体内居然还蕴藏着那么多炸药,可是在一座旧炉灶里,炸药也不会有多大威力。

亲爱的路易斯,我常常想到我们这两个浪荡子本质上都十分敏感羞怯,宁可用玻璃杯砸对方的脑袋,也不愿让对方表露自己的感情,我心里就暗暗高兴。但愿永远如此,老刺猬!

我们最近在巴兰戈附近一家小酒店里举行过一次只有面包和酒的宴会。我们的歌声庄严地回响在午夜的高高树林里,这些古老的罗马歌曲。当人们年龄渐老,两脚开始冰冷时,人们寻求快乐所需要的东西已很少很少:每天工作八到十个钟点,一瓶皮蒙特酒,半磅面包,一支弗吉尼亚雪茄,几个女朋友,当然首先要暖和,要有好天气。我们拥有这一切,太阳工作很努力,我的脑袋已经烤干像一具木乃伊。

有些日子里,我产生了一种生命和工作才刚刚开始的感觉,有时候却又感觉自己好似干了八十年重活,有权要求立即让我静静休息了。凡是人总要到达终点,我的路易斯,你我也不例外。上帝知道我现在给你写了些什么,大家都看出我目前健康不佳。我大概得了忧郁症,我常常眼睛痛,总怀疑患了视网膜脱落症,这是我几年前读到的一篇论文里提到的眼病。

当我从阳台上向下俯视你所熟悉的景致时,我便意识到我们还得再勤奋工作一段时期才对。世界美得难以言传,又变化无穷,穿过这扇高高的绿色大门,世界在我面前鸣响,欢呼,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在向我提出要求,我便不断跑出去,从中撷取一小片,极小极小的一片。经过干燥的夏天之后,这里的翠绿景色已起了惊人变化,变成了浅浅的红色,我想我不会再采用英国红色和赭色这两种颜料了。接着而来的是全面铺开的秋天,收刈后的麦田,收葡萄,收玉米,还有满树红叶的森林。我要把这一切体验了又体验,一天又一天地作画,要画上几百张作品。然后,我有这样的感觉,我将会转向心的表现,如同我青年时代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的那样,纯凭记忆和想象作画,写诗和编织梦幻。这也是我必须做的事情。

有一位伟大的巴黎画家曾经答复某个请他指点的青年画家说:“年轻人,倘若你想成为画家,首先要吃好吃饱,第二是善于消化,大便通畅有规律,第三就是总有一个漂亮的姑娘作伴!”是啊,人们会说我早已学会这三大艺术秘诀。但是今年霉运照头,就连这些最容易办到的事也办不顺当。我吃得很少很糟糕,常常整天只有面包充饥,不时还闹胃病(对你说吧,这真是最无价值的痛苦),我现在甚至没有合意的女朋友,只是和四五位女士往来往来,结果就像我的受饿一样弄得精疲力竭而毫无收获。我的时钟出了问题,自从我用织针拨过之后,它又走了,不过快得像恶魔,还发出嘎嘎的怪声。一个人身体健康的时候,生活是多么简单呀!除了当年我们讨论调色板的通信外,你还从未收到我这么长的信吧。就写到这里,已近五点钟了,天快大亮了。致以衷心问候!

你的克林格梭尔

又及:

我记得你很喜欢我的一幅小画,最中国化的那张,有茅屋,有红泥小路,有锯齿形绿叶的树木,还有远处像玩具似的小城作为背景。我现在不能寄给你,我实在也不知道你现在何处。但是这幅画已经属于你,这一点我无论如何要告诉你。

克林格梭尔赠友人杜甫诗(作于绘制自画像期间)

夜晚我醉坐在风儿飒飒的树下,秋天侵蚀着歌唱的枝条;为了盛满我的空瓶,店主嘟哝着跑进地窖。

明天,明天那个白森森死神会用丁当镰刀砍入我鲜红血肉,我知道他久已埋伏窥伺,这个面目狰狞的敌人。

只为嘲弄死神,我歌唱了半夜,我的醉酒之歌响彻疲倦的树林,我唱歌,我喝酒,只为了嘲笑他的威胁。

漫长的流浪,我已做够受够,如今我坐在夜色下饮酒,战栗地等待那闪亮的镰刀把我的头和颤动的心分开。

自画像

在连续许多星期不寻常的阳光灿烂干燥日子后,九月的头几天阴雨连绵。这些日子里克林格梭尔就在自己下榻的卡斯塔格纳特古堡大厅的高高窗户旁绘他的自画像,这幅画现在挂在法兰克福。

这是一幅可怕的,然而又很迷人美丽的画像,是他最后一幅完全画好的作品,是他在那个夏天的工作结束时的成果,是他那个闻所未闻创作力旺盛时期的结尾——作为顶峰和皇冠。许多人喜欢这幅画,因为每一个人,凡是熟悉克林格梭尔品性的人,立即能够准确无误地从这幅画上辨认出他本人,尽管人们绝对没有见过任何一幅画像与本人面貌如此不相类似。

如同克林格梭尔其他晚期作品一样,人们会对这幅自画像产生截然不同的见解。对于某些人,尤其是不认识画家的人,首先会觉得这幅画像是一首色彩音乐会,是一幅精心编织的地毯,尽管五光十色却依然幽静高雅。另一些人则从中看到了画家试图摆脱物欲羁束而作的勇敢而无望的最后努力:画一幅人脸却像在画一幅风景画,头发让人联想树叶和树皮,眼窝好似岩石的裂口——他们说,这幅画让人联想到大自然的地方是,某些山脊像一个人的脸部,某些树枝像人手或人腿,不过都只是联想、譬喻而已。而另外许多人对这同一作品的看法则恰恰相反,他们看到的是:克林格梭尔的脸被他自己以不留情面的心理分析方法肢解与阐释着,这是一种特殊的忏悔,一种不顾一切、大喊大叫、激动人心而又令人惊恐的自白。此外还有一些人,其中若干人是他最无情的敌手,他们认为这幅画实属克林格梭尔业已疯狂的典型创作和标志。他们对画中的人头和生活中的真实原型进行了比较,和照片进行了比较,他们在形式上的变形与夸张中发现了一些原始人的、蜕化变质的、返祖性与动物性的特征。还有些人则对这幅画的异教偶像性与幻想性保留看法,他们在画中见到了某种偏执狂般的自我崇拜内容,一种渎神的、自我赞颂的东西,一种宗教性的自大狂。诸如此类的见解全都可能是正确的,另外还有许多其他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