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林格梭尔的最后夏天(第12/15页)
现在该是他回家的时候了。该是他摇摇晃晃走进卧室,迎面享受从阳台门吹入的清风的时候了。该是他打开灯,取出速写草图的时候了。树林深处用浓重的铬黄色和深蓝色也许是正确的,也许会成为一幅好画。现在该回家了。
然而他仍旧坐着不动,风吹拂着他的头发,吹动他那弄脏了的亚麻布上衣,他微微含笑,迟暮的心却隐隐疼痛。风轻轻地吹着,蝙蝠在日光熄灭的天空中无声无息地飞舞。一切都要死亡,一切也乐意死亡,唯有永恒的母亲永恒存在。
天气那么暖和,他也可以在这里睡觉,至少可以睡上一个小时。他把头枕在背包上,眼睛凝望着天空。这世界多么美,多么令人百看不厌!
有人从山上向下走来,穿着松松的木鞋底的脚步十分有力。一个身影显现在蕨类植物和金雀花丛之间,是一个妇女,衣服的颜色在夜幕下已不能分辨。她逐渐走近了,迈着健康而均匀的脚步。克林格梭尔跳起身子,高声向她问好。她稍稍受了惊吓,站停了一忽儿。他看清了她的脸。他见过她,只是一下子想不起在哪里。她很漂亮,黑皮肤,坚固美丽的牙齿闪闪发亮。
“真巧!”他大声说着向她伸出手去。他觉察自己和这位妇女有过某些联系,有过某种小小的共同回忆。“我们是认识的吧?”
“圣母啊!您不是住在卡斯塔格纳特的家么!您居然还记得我?”
是的,他现在想起来了。她是塔维尼山谷里的一个农妇,他曾经在她家附近逗留过,就在这个夏天,却已经是那么模糊不清、埋藏很深的遥远往事了。他记得自己画了几个钟点,在她家的井台边饮了水,在无花果树荫下小睡了一个钟点,最后从她那里得到了一杯酒和一个亲吻。
“您后来怎么不再来了,”她责备地说。“您曾经亲口许诺一定再来的。”
她那宽厚的声音听着有些戏弄和挑逗的味道。克林格梭尔也兴奋起来。
“你瞧,这样不是更好么,你现在不是正在我身旁么!我多么幸运,恰恰是现在,我正觉得十分孤单和悲哀!”
“悲哀?别逗我了,先生,您可真是个滑稽家,你的话一句也信不得。好啦,我必须走了。”
“噢,那么我陪你走。”
“你不走这条路,也没有这个必要。难道我会出事吗?”
“你不会出事,但是我会出事。这对我容易么,遇见了你,喜欢上你,和你一起走过,吻了你可爱的嘴唇、颈项和美丽的胸脯,也许另一个人行,我可不行。不,这办不到。”
他用手搂住她的背,不让她挣脱。
“星星,我的小星星!宝贝儿!我的甜蜜的小桃子!咬我,否则我就吃了你。”
他吻她,她笑着往后退缩,对着那张开的有力的嘴,她半推半就地软化了,回吻了他,她摇摆着脑袋,笑着,试图挣脱身子。他搂紧她,嘴压在她唇上,手压在她胸前,她的头发散逸出夏天的气息,散逸出干草,金雀花、蕨类植物和黑莓果的气息。片刻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仰起头来,看见第一颗小小的洁白星星已升起在日光逝去的天空。这位妇女的脸变得严肃起来,她缄默无语,叹息着,把自己的手搁在他的手上,让它们更紧紧地压向胸脯。他温柔地弯下身子,把胳臂伸向她双膝间,她不再反抗,躺倒在草地上。
“你真的爱我?”她像一个小姑娘似的问道。
他们共享着美酒,风儿轻抚着她的头发,吹走了他们的呼吸。
他们分手之前,他在自己的背包和外衣口袋里搜寻着可以作为礼物的东西,找到了一只小小的银盒子,里面还剩下半盒烟丝,他倒空烟丝,把盒子递给她。
“不,不是礼物,绝对不是!”他保证说。“只是留作纪念,让你别忘了我。”
“我不会忘记你的,”她说,接着问:“你还会再来吗?”
他悲伤起来,动作迟缓地吻着她的双眼。
“我会再来的。”
他还一动不动地站停了片刻,倾听着她穿着木鞋走下山去的脚步声,越过草地、树林、泥土、田地、树叶和树根的声音。她已经走远了。夜色下的树林一片漆黑,风喧闹地刮过阳光逝去的大地。不知是什么东西,也许是一片蘑菇,也许是一朵枯萎的蕨草,散发着刺鼻的带苦味的秋天气息。
克林格梭尔不能够下定决心回家。他为什么要上山,为什么要在屋里面对那些绘画呢?他伸展四肢躺倒在草地上,凝望着星星,最终睡着了,睡得很深沉,直到半夜时分一声野兽叫喊或者一阵狂风,或者是冰凉的露水把他唤醒。他便起身上山回到卡斯塔格纳特,他找到了自己的屋子,自己的房门,自己的画室。房间里有信件有鲜花,曾经有客人来造访过。
他已经很累,然而拗不过自己的老习惯,仍旧打开了每晚必定查看的画夹,他在灯光中翻阅着白天绘下的画页。这幅森林深处景色很美,杂草和岩石在光影颤动的阴影里闪耀出凉爽可爱的亮光,像一间藏宝的密室。当时他仅用了铬黄色、橘红色和蓝色,而放弃了银朱绿色,这无疑是正确的。他久久地注视着画页。
但是这一切都为了什么?为什么在所有的纸上都涂满颜色?一切努力、汗水、如痴如醉的创作狂热都为了什么?存在解脱么?存在静谧么?存在和平么?
他精疲力竭,灰心丧气,没脱衣服就躺到床上,灭灯后他试图入睡,便轻声吟诵起了杜甫的诗句:
很快,风儿也呼呼地吹过我棕色的坟茔。
克林格梭尔致路易斯信
很久没有听到你的声音了。你还活在阳光下吗?或者兀鹰已经啃了你的骨头?
你用织衣针拨弄过停摆的挂钟么?我曾试过一次,机械突然着了魔似的动起来,两只指针绕着钟面赛跑,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杂音,它们疯狂地转了又转,速度惊人,然后和方才忽然转动一样又猛地静止了,魔鬼离开挂钟了。现在我们这里的情况也就是如此:太阳和月亮高高在上横冲直撞,日子走得飞快,时光仿佛从袋子的破洞中漏失似地消逝而去。但愿末日会突然降临,让这个酩酊的世界下沉,不再陷入互相竞争的节奏里。
我这些日子很忙,忙得没时间思想(当我大声说这么一句话:“忙得没时间思想”时,自己听着也很可笑!)但是我晚上常常想念你。那时我往往坐在树林里许多小酒店中的一家酒店的桌边,喝着当地人爱喝的红葡萄酒,尽管味道大都不怎么样,却总能让人容易忍受生活,对睡眠也有好处。有几回我甚至在这种洞穴式酒店桌上睡熟了,以致那些本地人冷笑着说,这足以证明我的神经衰弱症并不十分严重。有时候他身边有朋友和姑娘,他的手指触摸着女性柔软的四肢,闲聊着帽子、高跟和艺术。有时候运气好,人人兴高采烈,我们就说笑通宵,克林格梭尔竟是这样一个有趣人物,使大家都很开心。这里有位很漂亮的女士,每次遇见她,她都热切地问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