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因与瓦格纳(第12/21页)

回忆的潮涌变成了煎熬,这种煎熬与最大的快乐无异。他的心跳得快了,热泪潸潸。他明白自己几近疯狂,但也知道不会发疯,他用回顾往昔,眺望湖面与天空时同样的惊异与迷醉望着这片新的疯狂的灵魂之地,这里的一切也是充满着魅力,和谐悦耳,意义重大。他明白了为什么高尚民族的信仰中疯癫被认为是神圣的。他明白了一切,一切都对他诉说,一切都向他吐露。对此没有语言能表达,想用语言来想象或理解任何事情都是谬误,令人失望的!人只需敞开心扉,只需乐意接受,那么每个事物,整个世界就能乘着一列无尽头的火车如驶进挪亚方舟般地驶进一个人的心田,于是人就拥有了这个世界,理解了它并和它溶为一体。

一种悲伤抓住了他。哎,如果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都体会到这一点该有多好!人是怎样浑浑噩噩地活,怎样浑浑噩噩地作孽,怎样盲目地极度地受着折磨!他昨天不是还生特莱希娜的气吗?他昨天不是还恨他的妻子,指责她,想把他生活中所遭受的一切苦难的责任推给她吗?多么可悲,多么愚蠢,多么令人失望!一旦人从内心看,一旦人在每个事物背后都看见站着一个人,他,上帝,那么一切事情就是这么简单,这么美好,这么富有意义。

路在此转了个弯,通往新的想象园和幻景林。如果他将今天的感受转向未来,就有几百个幸福的梦幻迸发出火花来,为他为所有人。对逝去的沉闷,堕落的生活他不应抱怨,谴责或矫正,而是要更新,朝对立面转变,让它充满意义、欢乐、善良和爱情。他体验到的恩惠要反射过来,继续施恩。他想起了圣经中的格言,还有他知道的有关受恩惠的虔诚者和圣人的所有故事。总是这样开始的,在所有人那里。他们像他一样走的是同一条艰辛黑暗的路,诚惶诚恐,充满恐惧,直到转折与醒悟那一刻到来。“在这世界上你们将体验恐惧,”耶稣对他的信徒们说。但谁能战胜恐惧,谁就不再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而是来到上帝身边,永生长存。

所有的人都是这样教诲的,世上所有的智者,菩萨,叔本华,耶稣和希腊人。世上只有一种智慧,只有一种信仰,只有一种思想,这就是知道上帝在我们心中。学校、教堂、书本和科学界在这一点上传授的知识有多么歪曲,多么错误啊!

克莱因的思想鼓起宽大的翅膀飞过他内心世界的,知识的与教育的疆域。这里,就像在外表生活里一样有财富、宝藏和源泉,源源不断,但每一个事物孤立地、分开地看是无生命无价值的。可是有了知识的光芒,有了领悟,这里的秩序,意义与构造也会突然跃过混乱,开始了创造,生命与内在关系从一个极点跃向另一个极点。默祷中最冷僻的箴言自然明了,黑暗变为光明,乘法表变为神秘莫测的信条。这个世界也生气勃勃,燃烧着爱的火焰。他年轻时喜欢的艺术作品以新的魅力回响起来。他看见艺术谜一般的魔力向同一把钥匙敞开着。艺术只不过是在受恩惠和醒悟状态下对世界的观察。艺术就是在每一事物后面展现上帝。

快乐的人满怀激情地走遍世界,每棵树上的每个枝杈都分享着一种欣喜与兴奋,或贵族气地向上高耸,或真诚地向下垂悬,它们是象征与上帝的启示。稀薄的紫罗兰色的云影在湖面上奔跑,婀娜妩媚地战栗不已。每块石头意味深长地静卧在自己影子旁。世界还从未如此美丽,如此深刻,如此神圣得令人喜欢,或者说打最初的孩提时代的深奥莫测,神话般的年月起就从未这样。“你们不要像孩子似的,”他想起了这句话并觉得又成了孩子,我走进了天国。

当他感到又累又饿时,发现自己已远离城市。现在他想起来他从何处来,是怎么回事了,他没有道别就离开了特莱希娜。在下一个村庄里他找到一家酒馆。一个小小的有乡土气息的酒柜,小花园的桂樱树下一个用桩围起来的木桌吸引着他。他要吃的,可除了酒和面包外没别的。一碗汤,他要道,或者鸡蛋,或者火腿。没有,这里没这些东西。在物价昂贵的年月这里没人吃这类东西。他先和老板娘,继而又和一位坐在房门石头门槛上缝补衣裳的老奶奶商量。接着他坐到花园绿荫匝地的树下,吃着面包喝着酸酸的红葡萄酒。在邻近的花园内,听到两个姑娘在葡萄叶和晾晒的衣服后唱歌,却不见人影。刹那间歌中的一个词触动他的心弦,可他没记住这个词。下一段歌词里又出现了,是特莱希娜这个名字。这首歌,不是很诙谐的那种歌词,说的是一个特莱希娜。他听懂了:

她妈妈靠在窗口,用婉转的歌喉唱道:回来吧,噢,特莱希娜,让那个笨蛋走开吧!

特莱希娜!他是多么爱她啊!爱是多么美好啊!

他把头放在桌子上,迷迷糊糊地打起瞌睡,而后又醒来,如此反复多次。已是傍晚。老板娘走到桌前,对这位客人感到奇怪。他把钱递过去,又要了一杯酒,向她打听那首歌。她很热情,端来了酒后站在他身边。他又让她把特莱希娜这支歌唱一遍,对一段歌词兴趣盎然:

我不是笨蛋,也不是阿谀奉承者,我是富人家的儿子,来到森林寻找爱情。

老板娘说他现在可以有汤喝了,她反正为丈夫煮好了,正等他回来。

他喝着菜汤,吃着面包,老板回来了,夕阳在村子灰蒙蒙的石屋顶上渐渐燃尽。他问有没有房间,店家提供了一间,小屋的厚石板墙光秃秃的。他要了。他还从未在这样一个小屋里睡过觉,小屋在他看来有点像强盗剧里的小暗屋。然后他穿过夜幕中的村庄,发现一个小卖部还没关门,买了一块巧克力分给成群结队穿胡同嬉闹的孩子们。他们在他身后跟着跑,父母们向他打招呼,每个人都向他道晚安,他回了礼,朝坐在房门槛和台阶上的老老少少点头问候。

他很愉快地想着酒店里那间小屋,这个简陋的,洞穴似的住处,灰溜溜墙上的旧墙灰脱落了,光秃秃的墙上挂着废物,既没有画也没有镜子,既没有墙纸也没有窗帘。他穿过夜幕下的村庄就像经历了一次冒险,一切都烁烁生辉,一切都充满着神秘的预兆。

回到小酒店后,他从空荡荡黑咕隆咚的客房里看见一个门缝透出了灯光,他循着灯光来到了厨房,觉得厨房就像童话里的洞穴,细弱的光晕洒到红色石板地上,还没来得及照到墙壁和天花板就在浓浓的温煦的黄昏里散尽,从阴森森漆黑的垂下来的烟道口处好像有一股流不尽的幽暗的泉水流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