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因与瓦格纳(第10/21页)
他没参与聊天,因能听懂的极少。他看见特莱希娜脑后处花园耀眼的路灯下,映现出那些鲜花盛开的玫瑰茎秆,是个晦暗的饱满的球形体,有的地方萤火虫飞舞而过。他的思想停止了,没任何事情可想。玫瑰球在晚风中轻轻荡漾。特莱希娜坐在他身边,她耳朵上挂着的绿宝石一闪一闪的。世界正常。
现在特莱希娜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
“咱们俩谈一谈。别在这里。现在我想起来在公园见过您。我明天去那,在同一个时间。现在我很累得马上睡觉。您最好先走,否则我的同事们会向您借钱的。”
一个侍应生走了过来,她叫住他说:
“欧根尼奥,这位先生要结账。”
他付了钱,跟她握了握手,脱帽道别后离去了,朝着湖的方向走,不知道去哪儿。现在回到旅馆房间躺下是不可能的。他沿着湖滨大道继续走着,走出小城市郊,一直来到湖边没有了长椅与绿化带的地方为止。他坐到岸边一堵墙上自己哼着歌,没个调儿,是早已忘得无影无踪的青年时代的歌曲片断。他一直坐到感到冷了,陡峭的山峦呈现出带敌意的陌生感。于是他往回走,帽子拿在手里。
一个睡眼惺忪的夜班守门人给他开了门。
“哎呀,我回来有点晚了,”克莱因说着给他一个法郎。
“噢,我们已经习惯了。您还不是最后一个。卡斯蒂廖内的汽艇还没回来呢。”
3
当克莱因到公园时女舞蹈演员已经在那儿了。她围着花园里的草坪迈着轻快的步履走着,在绿荫匝地的一片树丛的入口处突然站在他面前。
特莱希娜用浅灰色的眼睛仔细打量着他,表情严肃,有点不耐烦。刚抬腿走她就开腔了。
“您能告诉我昨天是怎么回事吗?我们怎么老是相遇?我对此想了想。我昨天在疗养院大厅花园里两次看见您。第一次您站在出口处看着我,您看上去挺无聊或者说挺生气,当我看见您时我想起来了:这个人我在公园里已经碰到过一次。您给我的印象不怎么好,我想尽快忘掉您。接着我又看见了您,还不到一刻钟的工夫。您坐在我旁边的桌子上,一下子完全变了个样儿,我没马上认出来您就是我刚才碰到的那个人。可等我跳完舞,您突然站在我面前握着我的手,或者我握住您的,我也不很清楚。怎么会发生的?您肯定知道点什么。但我希望您不是要向我求爱才来这儿的?”
她以命令的眼神看着他。
“我不知道,”克莱因说。“我不是带着一定的打算来的。我爱您,从昨天开始,但我们不必说这些。”
“好吧,我们说点儿别的。昨天忽然有什么事情在我们俩之间发生,这让我思索也令我惊恐,好像我们之间有什么相似或者共同之处。是什么呢?而且,最主要的是:您的转变是怎么回事?怎么不到一个小时您有两张完全不同的脸?您看上去像是一个经历了重大事情的人。”
“我看上去什么样子?”他天真地问。
“噢,您最先看上去像个老先生,有些愁眉苦脸,令人不舒服。您看上去像个庸人,像一个已习惯把对自己无能的恼怒往别人身上发泄的人。”
他紧张关注地倾听着,频频点头。她继续道:
“后来,后来,还挺不好描述。您坐在那儿略往前欠着身子。当您偶然引起我的注意时,最初几秒钟我还在想,上帝啊,这些庸人的神态有多么令人悲伤啊!您用手支着头,突然样子非常怪,好像世界上只有您一个人,您身上和整个世界发生什么事对您来说完全无所谓。您的脸像个假面具,非常忧伤或者非常冷漠。”
她断了话头,好像在寻找字眼,可什么也没说。
“您说得对,”克莱因谦虚地说。“您看得这么准确,我不得不感到吃惊。您读我就像读一封信。可您看到的这一切本来只是很自然也完全正确的。”
“为什么说很自然?”
“因为您在跳舞时,以别的方式表达出完全相同的东西。您跳舞时,特莱希娜,在别的时候也是如此,您就像一棵树或者一座山或者一只动物,或者一颗星,完完全全只有自己,完全是一个人,您只想是您本来的样子,不想成为另外的样子,不管这是好是坏。这不是和您在我身上看见的东西是一样的吗?”
她审视地看着他,没回答。
“您真是个奇怪的人,”她接着犹豫地说。“到底怎么回事,您真的是看上去那个样子的人吗?在您身上发生的一切真的对您无所谓吗?”
“是的。只是不总这样。我也常常感到害怕。可然后那种无所谓的态度又来了,恐惧感消失了,这时一切都无所谓了。然后人就很强大。或者更准确地说,无所谓说得不准确:一切都美好,都欢迎,是什么就让它是什么吧。”
“有那么一会儿我甚至认为您可能是个罪犯。”
“这也是可能的。甚至说完全有可能。您看,一个‘罪犯’,人们这样说指的是一个人做了别人禁止他做的事儿。可他自己,罪犯本人只不过做了他心中想做的事情。您瞧,这就是我们俩人相似的地方。我们俩有时在很难得的情况下做了我们心中想做的事情。没有什么比这个更稀奇的了,大多数人根本就不懂这一点。我原来也不懂,我所说,所想,所做,所过的日子只是陌生的东西,只是学到的东西,只是好的正确的东西,直到有一天这一切结束了。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得走,好的东西不再是好的了,正确的东西也不再正确了。生活忍受不了了。可我仍想忍受这种生活,甚至热爱它,虽然它带来这么多的苦难。”
“您想告诉我您叫什么,您是谁吗?”
“我就是您眼前看见的人,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我没有名字,没有头衔,也没有职业。我不得不放弃这一切。我的情况是在经历了一种长时间的勤劳本分的生活后,有一天我离了巢,到现在时间还不算长,现在我必须学会沉沦或飞翔。世界和我不再有关系了,我现在只有自己。”
她有点尴尬地问道:“您去过疗养院吗?”
“您是说疯了?没有,尽管这也是可能的。”他分心了,思想从里面揪住了他。他又开始不安起来,继续说:“如果说这个,连最简单的事马上就会变得复杂,不可理解。我们根本不该谈这种事!只有当人不想理解这种事时才这么做,才谈到它。”
“您指的是什么?我确实想搞懂。请您相信我!我对此很感兴趣。”
他频频微笑。
“是的,是的,您想谈论这事情。您经历了点什么,现在想谈谈它。啊,没用。说话是误解一切,把一切都搞得枯燥乏味的最保险的方法。您是不想理解我,也不想理解您自己!您只想在感受到的一个警告面前能心安。您想找个标签能把我编入册,以此把我和这个警告了结了。您先用罪犯和精神病人来试,您想知道我的身份和我的名字。可这一切只能导致离理解越来越远,这一切是个骗局,亲爱的小姐,是理解很糟糕的替代物,更准确地说在想理解,必须理解面前逃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