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因与瓦格纳(第9/21页)
想起这些欣慰的事儿他由衷地高兴,它们在他心里蕴含着并时时显露出来。人把一切重要的东西都藏于心,没人能从外面帮助他。别和自己作对,要和自己在爱与信任中生活,这样就可以无所不能了。这样人不仅能走钢丝,而且还能飞翔。
他坐在桌旁,手撑着头,投入地沉思默想,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在内心灵魂的松软滑湿的小径上悬浮在这种感觉中,像猎人与探路者一样搜寻着。此刻黄发女人往这边瞧了瞧注视着他。眼光滞留的时间不长,但在他脸上读得很仔细,当他察觉到这一目光并与她相对而视时,感到一点类似敬重,类似关注,也类似贴近的东西。这次她的目光没伤他的心,没对他不公。这次,他想,她看的是他,是他这个人,不是他的衣服和举止,他的发型和手,而是他身上真实的东西,是无法改变、神秘莫测的东西,是唯一的、神祇的东西,是命运。
他暗自请她原谅今天想了她尖刻可恨的一面。不,没什么可原谅的。他想她坏的愚蠢的一面,感到她不好的一面,这其实是对他自己的敲打,不是针对她的。不,这样很好。
音乐再次遽然响起,他吓了一大跳。乐队奏起了舞曲。可舞台上仍空无一人,昏暗一片,客人们的眼光不瞧舞台而是投向桌子中间空出来的一块方地上。他猜可能要跳舞了。
他抬头一看,瞧见邻桌的黄发女人和年轻的、胡须全无、穿着讲究的年轻人立起身来。他发现自己对这个年轻人也有股抵触情绪,极不情愿地承认小伙儿穿戴雅致,举止非常讨人喜欢,头发和容颜漂亮,他不禁暗笑自己。小伙子把手递给她,领她到舞池中,第二对舞伴上来了,现在两对舞伴高雅、稳健、优美地跳起了探戈。他对此懂得不多,但他马上看出特莱希娜跳得非常好,看到她做的都是她懂并且精通的事儿,是她自身存在并会自然流露出的事儿。鬈发浓黑的小伙子跳得也好,他们很匹配。他们的舞蹈向观众讲述着宜人,明快,简朴与开心的事情。他们的手相互轻轻地温存地搭着,膝盖,胳膊,双脚和躯体乐不可支地顺从地做着各自柔婉的动作。他们的舞蹈表达了幸福与喜悦,美好与气派,优雅的生活方式与生活艺术;也表达了爱情与情欲,但不是狂放与炽热的,而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天真与妩媚的爱。他们为富人和疗养客人表演了美的东西,这种美的东西就在这些人的生活里,但他们自己不能表达出来,没有别人的相助甚至都感觉不到。这些领取报酬、受过培训的舞蹈家是上流社会的一种替代。他们自己跳不了这么好这么轻盈,不能真正享受生活中惬意的游戏,于是就让这些舞蹈家为他们尽全力表演舞蹈,但也不仅仅如此。他们不仅让演员们表演了生活的轻松与畅快的骄纵,而且舞蹈也使人想起情感与感官的天然本性与无邪。他们的生活在疯狂的工作,放纵的享受与被迫接受的疗养处罚之间摆荡,现在他们从忙碌的劳累过度的,或者也可以说慵懒与饮食过度的生活中走了出来,笑吟吟地,痴呆地,暗暗激动地看着这些漂亮轻灵的年轻人跳舞,仿佛看到了明媚的生命春天,看到了遥远的天堂,这个天堂人们已经失去,只在节假日里给孩子讲述它,自己几乎不相信它了,但夜晚却带着燃烧的欲望梦见它。
现在黄发女人的脸部在跳舞过程中有了变化,弗里德里希·克莱因如痴如醉地看着这一变化。如清晨的天空中升起的粉红朝霞,渐渐地毫无察觉地她那严肃冷漠的脸上恍然绽出了笑容,慢慢增多,渐渐变暖。她笔直地目视前方,像苏醒过来似的嫣然一笑,仿佛她,这个冷面人,直到现在才被舞蹈暖和过来,有了生命。男舞蹈演员也笑了,第二对舞伴也笑了,四张笑脸美丽至极,尽管看上去像戴了面具,表情木然,但特莱希娜的脸最为漂亮最为神秘,没人能像她这样笑,像她这样不为外界所动,在快乐感中,内心活泼热情起来,他看见她的笑容后被深深打动了,一种如发现一个秘密宝藏的感觉攫住了他。
“她的头发多漂亮啊!”他听见附近有人小声叫着。他想起自己还曾骂过并怀疑过这一头极美的金黄色的头发呢。
探戈结束了,克莱因看见特莱希娜在舞伴旁边站了一会儿,她的舞伴抓着她的左手仍举到肩膀高度,他看着她脸上的魅力还放着余光,之后渐渐消失。响起了不大的掌声,当他们迈着飘飘然的脚步回到桌旁时大家都望着他俩。
短暂休息后开始了下一个舞蹈,只有一对跳,这就是特莱希娜和她英俊的舞伴。这是一个充满想象的自由舞,一个复杂的小创作,几近哑剧,每个舞蹈演员各跳各的,只是在几次闪亮的高潮和急速的快步终舞时才成双人舞。
在这个舞蹈中,特莱希娜眼睛流露出幸福感,她如此放达,如此动情地飘忽而过,轻健的肢体快乐地紧随音乐的召唤,以至大厅里阒然无声,大家都投入地瞧着她。舞蹈以一个快速旋转结束,男女舞蹈家仅碰碰手指和脚尖,身子尽量向后倾,狂放如醉地旋转着。
看到这个舞,每个人都感到两个舞蹈家以他们的舞姿,舞步,或分或合,或不断甩身或再度找回平衡来表现一种人人皆知,人人深深企盼的感受,但只有几个幸福的人如此简单,如此强烈,如此毫无掩饰地体验着这种感受:健康人对自身的喜悦,这种喜悦升华为对他人的爱,对自己的天性虔诚地喜爱,深信不疑地置身于心愿,梦想与欢娱中。许多人的生活与欲望之间有诸多矛盾与争斗,他们的生活不是舞蹈,而只是在负重下艰难地喘息,而这种负担最终还是他们自己背上的,有那么片刻间他们对这样的生活感到了令人深思的悲哀。
弗里德里希·克莱因边看舞蹈边回顾他生命走过的许多岁月,仿佛穿过一个幽暗的隧道,隧道那边已失去的东西,诸如青年时代,强烈质朴的感情,虔诚地准备追求幸福等朝气蓬勃金光四射地沐浴在太阳与风中,这一切又奇迹般地临近,仅有一步之遥,被魔力拉了过来加以显映。
跳舞时出自内心的笑容仍挂在脸上,现在特莱希娜从他身边走过。他浑身流过一股喜悦与心醉神迷般的一往情深。仿佛他喊了她似的,她突然热诚地望着他,还没醒过神来,心魂还充满着幸福感,甜甜的微笑还挂在嘴唇上。他也冲着她,这个穿过许多流逝了的岁月黑井才来到其身边的幸福之光笑了笑。
这时他站了起来,就像一个老朋友似的一言不发地向她伸出手。女舞蹈家握住他的手,紧握了片刻,脚不停地又朝前走。他跟随着她。在艺术家们的桌子旁有人给他让了座,现在他坐在特莱希娜身边,看见她脖子亮丽的肌肤上那串长长的绿宝石明灿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