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因与瓦格纳(第11/21页)

他停住了,痛苦地用手揉了揉眼睛,而后好像想起点什么高兴的事儿,又笑了。“啊,您看,昨天当您和我有那么一会儿感觉相同时,我们什么也没说也没问,也没想,突然我们彼此握了手,这很好。可现在,现在我们谈,我们想,我们解释,本来挺简单的事儿变得奇怪了,不可理喻了。其实您完全可以很容易了解我就像我了解您一样。”

“您以为很了解我吗?”

“是的,当然了。您是怎样生活的我不知道。但您大部分时间是在黑暗中过日子,不管自己,而是为了某个目标,一种责任,一个意图活着,我也是这么过的,大家都这么过。几乎所有人都是这样做的,全世界得的都是这个病,世界也因此而毁灭。可有时,比如在跳舞时,您丢掉了打算或责任,您的生活一下子变成另外一个样子。您一下子觉得好像世界上只有您一个人,或者说好像您明天就要死去,这时您的真相就完全暴露出来了。您跳舞时甚至用它感染了别人。这就是您的秘密。”

她往前走了一段路,走得很快。在伸向湖面的一个突兀的山石尽头站住了。

“您真怪,”她说。“有些我能懂。但是,您到底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他低下头,有那么一会儿看上去很伤心。

“您以为别人总是想从您这儿得到什么,这已成习惯。特莱希娜,您自己不想做不喜欢做的事我一概不想让您做。我爱您,您对此可以无所谓。被爱是一种不幸。每个人爱的是自己,然而成千上万的人一生都折磨自己。不,被爱是一种不幸。但爱,是种幸福!”

“只要我能做到我很乐意给您什么帮助,”特莱希娜慢悠悠地说道,像是出于同情。

“您可以,如果允许我满足您的一个愿望。”

“哎,您知道我有什么愿望!”

“当然,您不应该有。您可是有去伊甸园的钥匙,这就是您的舞蹈。但我知道您还是有愿望的,我对这一点很高兴。您知道吗:有这样一个人,满足您的每一个愿望他都很开心。”

特莱希娜思考着。她警觉的眼睛又变得锋利冷淡。他能知道她什么呢?因为她找不到答案,便变得谨慎起来:

“我对您的第一个请求是您要诚实。告诉我谁对您讲起过我什么。”

“没有。我从未跟别人谈论过您。我知道的有关您的事情——知道得很少——是从您那儿得知的。我听见您昨天说想到卡斯蒂廖内赌一次。”

她的脸抽搐了一下。

“啊,是这样。您偷听我说话来着。”

“是的,当然。我明白您的愿望。因为您的情绪不是总那么好,所以您寻求刺激来麻痹自己。”

“噢,不,我不是像您说的这么浪漫。我赌不是寻求麻痹,而是很简单——为钱。我想富有,或者的确无忧无虑,可不必为钱而出卖自己。就这些。”

“听起来挺对,然而我不相信。但随您便吧!其实您当然知道得非常清楚您从来没必要出卖自己。我们别谈这个了!但如果您想要钱的话,不管为了赌还是别的,那么您就拿我的钱吧!我想,我的钱用不了,我对钱也不在乎。”

特莱希娜又退了几步。

“我几乎还不认识您呢。我怎么可以拿您的钱?”

他猛然脱帽道别,像是一阵疼痛袭身,要走掉。

“您怎么了?”特莱希娜喊道。

“没什么,没什么。请原谅我走了!我们谈得太多了,实在太多了。永远不应谈这么多。”

他也没道别就跑走了,飞速地,就像被绝望吹着穿过林荫道跑走了。女舞蹈家带着郁积的矛盾情感望着他,对他和自己确实感到惊讶。

但他不是因绝望跑掉的,而只是因为有一种无法忍受的紧张与充盈。旋踵间他觉得再多说一句话,再多听一句话都不可能了,他非得自己呆着,有必要非得自己呆着,思考一番,聆听一番,听听自己的声音。与特莱希娜全部的谈话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和意外,他的话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恍惚一种令人窒息的迫切感袭了上来,非要将他的经历和想法告诉他人,组成句子,一吐为快,对着自己喊出来。他对听见自言自语说的每句话都吃惊不已,但越来越感到所说的事情越说越不那么简单,越说越不对劲儿了;感到他想把无法理喻的东西解释一番是徒然的,所以一下子无法忍受,不得不拔腿走掉。

可现在,当他试着回想刚才那一刻钟时,觉得这个经历令人高兴与感激。这是一个进步,一个解脱,一种肯定。

他整个习以为常的世界成问题了,这种疑惑使他疲惫不堪,备受煎熬。他已经经历了这样的奇迹:一切知觉与意义在我们身上消失之际就是生活变得最有意义之时。可总是有讨厌的疑惑困扰着他:这样的经历是否真的重要,是否它不只是在疲惫的与病态的情感表面偶然泛起了微涟,说到底不只是一种情绪,一种细微的心情波动。现在,昨晚和今天,他看到他的经历是真实的。这个经历从他内心放射出来并改变了他,把另外一个人拉到他身边。他的孤寂打破了,他又有了爱,有了他乐意为之效劳,乐意给其快乐的人了,他又能微笑,又能笑了!

情感的波澜穿他而过逝去了,如痛如喜,他因这种感觉而浑身一颤,生命仿佛像一股激浪在他胸中轰鸣,一切不可思议。他倏地睁开眼睛看到街道旁的树木,湖水银色的浪花,一条奔跑的狗,骑车人,一切都是那么奇特,宛如童话世界,几乎过于美了,一切就像从上帝玩具盒里刚拿出来似的簇然一新,一切都为他而存在,为弗里德里希·克莱因,而他本人的存在只为感受这般奇迹,疼痛与喜悦的河流通过自己急速流淌着。到处都有美,连路边每个垃圾堆,到处都有深深的苦难,到处都有上帝。是的,这是上帝,很久很久以前,还在他是孩子时,每当想到“上帝”和“无处不在”时,就已感到了上帝的存在并全心去寻找。心啊,别因充盈而迸裂!

从他的生活中所有被遗忘的深井里再次向他喷射出自由浮移的回忆,有无数个:回想起谈话,订婚的那段时间;回想他孩提时穿的衣服,大学生时代假期中的清晨。这些回忆转着圈地总是围绕几个固定的中心点排列:围绕一个女人的身影,围绕着他妈妈,围绕着凶手瓦格纳,围绕着特莱希娜。他想起古典作家作品中的片断,做学生时曾经打动过他的拉丁谚语和民歌中质朴伤感的歌词。他父亲的影子立在他身后,他再次经历了岳母的过世。一切耳闻目睹的,通过人与书了解的,带着欢乐与苦难进入他心田,沉淀在心中的东西,所有的一切都宛然在目,所有的回忆一齐被勾起,被搅得乱纷纷,没个秩序,但涵义丰富,一切都重要,一切都意义重大,一切都没丢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