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奥斯维辛—比克瑙集中营(第12/93页)
他说完之后自己点了点头,好像是说给自己听似的。
“你将会看到从心脏喷出的最后一柱鲜血是如何到达胃里的。这个景象太壮观了。”
门格勒有点心事重重。这会儿他正想着建在2号火葬场的完美的法医实验室,那里有目前最现代化的设备。他非常喜欢红色水泥地面,还有光滑的大理石解剖台、解剖台中间的盥洗台以及镍质水龙头。他很自豪,因为这是他致力于科学的祭坛。他忽然记起还有几个吉卜赛孩子等着他去完成头颅实验,于是便急匆匆地大步离开了,因为他觉得让别人等是没有素质的表现。
蒂塔呆站在营地道路中间,两条腿就像扫把杆一样在不停地抖动。刚才营地道路上还有很多人,而现在就只剩她一个,所有的人都沿着营地的排水沟消失了,没有一个人走近她问问她是否还好或是需要点什么,因为门格勒上尉已经盯上她了。有些囚犯待在很远的地方看着这一切,看到她如此地害怕和不知所措,他们也感到很难过。甚至有些女人也在泰雷津的犹太人居住区见过她,但是大家还是决定加快脚步离开这个地方。生存在这里是第一位的,这是上帝的命令。
她回过神来之后继续沿着营地道路向前走。他真的会监视我?她心想。但答案一直是那个冰冷的目光。走路的时候,所有的问题都不停地涌现在脑海里。从现在开始她应该做什么呢?最明智的做法就是辞去图书管理员的工作。在这个“死亡医生”的监视下,她该如何去保护那些书呢?因为这个人做事不合常理,一旦发生什么她便会被他带到解剖室。这些年她见过很多纳粹分子,但这个人的确与别人有点异样。凭直觉他拥有可以作恶的特殊权利。
为了不让妈妈注意到她的烦恼,她匆匆在她耳边低声说了晚安之后便慢慢地躺在了那个老囚犯臭气熏天的脚头,低声冲着屋顶的裂缝说了句“晚安”。
她静静地躺在那里无法入睡。躺在那里身体一动不动,只有脑袋在不停地左右转动。门格勒已经警告她了。也许这会是一件好事,因为之后肯定不会再有更多警告了。下一次他有可能用注射针头扎进她心脏,那她就不能再继续保护31号营房的书了。但是,该怎样辞去图书馆的工作呢?
如果她这样做的话,他们会认为她害怕。那她将会做各种各样合情合理的解释,任何一个理智的人在她这个位子的话肯定会这样做的。但是她知道在奥斯维辛集中营,消息在床铺之间传播的速度比跳蚤还快。如果第一个床铺说有人喝了一杯红酒,等消息传到最后一个床铺的时候,这个人已经喝了整整一木桶红酒了。她们都不是恶意的,这里所有的女人都值得尊敬。就连图尔诺夫斯卡夫人本人,一个很好的女人,对她妈妈也很好,有时也会去嚼舌根。
她听到有人说:“当然,小女孩害怕了……”语气中带着虚伪和讽刺。这些话反而会刺激她,让她热血沸腾。但更糟糕的是总是有人非常好心地说:“可以理解,毕竟还是个小女孩嘛,被吓着了。”
小女孩?夫人,根本不是!要是小女孩的话就必须得有童年。
4
童年……
那是诸多不眠之夜的一个晚上,她想到把自己的记忆都变成照片然后深深地印在自己的脑子里,这样谁都不会抢走。但在纳粹们到达布拉格之后,他们都要放弃住在有电的家里。她很喜欢那个地方,因为在当时是城里最时髦的房子。底楼有洗衣机,家里的内部对讲系统让她的同学们都很嫉妒。她记得有次她放学回到家,她父亲穿着他的灰色双排扣西装优雅地站在客厅,然后有点严肃地对她说,他们将要用这个漂亮的套房在城堡区的布拉格城堡附近换一套公寓。
那天阳光明媚,他跟她说的时候没有看她的眼睛,甚至也没有开玩笑,因为当他平时想要跟她强调一件事的重要性的时候经常是开着玩笑说的。她母亲翻着一本杂志,什么也不说。
“我不想离开这个地方!”她怒吼道。
父亲沮丧地低下头。母亲从扶手椅上站起来,走到她面前,给了她一记耳光,顿时脸上便出现了巴掌印。
“但是,妈妈,你曾经说过这有电的房子是你生活的梦想……”蒂塔说。此时她的疑惑大于她脸上的疼痛,她已经习惯了她妈妈不愿意让她大声说话。
丽莎抱住了她。
“是因为战争啊,蒂塔,是因为战争。”
一年后,他父亲又重新站在大厅中间,穿着同一件灰色双排扣西装。从那时起,他在社会保险那里从事律师工作的时间变短了,因此他很多个下午都会在家全神贯注地转动他的地球仪来研究地图。他告诉她他们会搬到约瑟夫区,因为纳粹保护国命令全国所有的犹太人都要集中在那里。他们三个和爷爷奶奶必须搬到一个位于克利斯克斯诺斯科街又小又乱的公寓,这个公寓距离她所熟悉的那个极其古怪的犹太教堂很近。因为每次他们经过那里的时候,她父亲都会跟他解释说这是西班牙式的建筑。而这次她既不提问也不打算反驳。
都是因为战争,蒂塔,都是因为战争。
之后在那个地方的日常生活就像溜滑板一样一发不可收拾。终于在一个下午,布拉格犹太居民委员会传来消息要求他们再次搬迁,但这次要搬出布拉格。他们必须搬到泰雷津去——之前曾经是古老的军事要塞,刚刚变成犹太人居住区的一个小镇。刚到那里的时候她觉得那里太恐怖了,但现在她开始怀念那个地方。他们从住在一个还有地下室的地方来到奥斯维辛这个黑暗中跌落骨灰泥土的地方。这个地方再没有台阶可以下去了。
或许也有……
一切都是从1939年的那个冬天开始的。那一年纳粹分子悄无声息地来了,就像是流感病毒一样改变了现实,周围的世界不是一击就破,也不是坍塌,而是日渐衰败,刚开始速度很慢,之后越来越快。限量供应笔记本、禁止进入咖啡馆、禁止与其他市民同一时间去商店购物、禁止拥有无线电设备、禁止去影院和剧院、禁止买苹果……最后是将犹太人孩子驱逐出学校,甚至禁止他们在公园玩耍。就好像是他们也要禁止孩子们拥有童年。
蒂塔微微笑了笑……这个他们可做不到。
一张照片出现在她脑海的相册里。两个孩子手拉着手走在布拉格犹太人的公墓,为了不让风把纸钱吹走,他们便捡起小石子把纸钱压住。纳粹分子没有限制说不准去公墓,这些公墓从15世纪起就一直被保护得很好。在他那疯狂的组织计划里,希特勒希望把犹太教堂和公墓变成灭亡的犹太人种族的博物馆。一个人类学博物馆,在那里,犹太人就像是比学校的孩子——雅利安人生活在更遥远时代的恐龙一样。当然,人们可能会带着冷冷的好奇心去参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