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奥斯维辛—比克瑙集中营(第39/93页)

她放弃了在泰雷津周边农场的工作,而在生产军用纺织品的车间找了一份舒服的工作。随着时间的推移,妈妈精力越来越不好,爸爸风趣的话语也越来越少,而她却一直在读书。汉斯·卡斯托普的故事深深地吸引着她,她陪着主人公一直走到他生活的高潮部分:那是狂欢节的晚上,利用给他的自由时间他去参加了化装舞会。尽管他从来都没有遇到过舒夏特夫人,一个非常漂亮的苏联女人,更别提有礼貌地向她打招呼了,但他却第一次大胆地对她说他已经疯狂地爱上她了。在贝格霍夫利那样吵闹热闹的气氛中,他居然如此大胆,凭的就是狂欢节给他的动力,以“你”称呼她,叫她“克劳迪娅”。蒂塔闭上眼睛,让那段如此浪漫的场景重现:他单膝跪在她面前,殷勤而又热情地向她表达着他那真挚的爱。

蒂塔很喜欢舒夏特夫人,一位非常优雅的斜视眼女士,总是最后一个进入豪华的餐厅,而且总是很响地关上餐厅的门,吓得汉斯·卡斯托普从他的椅子上跳了起来。最初的几天他很生气,但后来却被她身为鞑靼人的美所吸引。舒夏特夫人,在狂欢节那个自由的时刻,有人对她说这些话时不是出于礼貌地说而是藏在面具后面说,她便对卡斯托普说:“你们德国人爱秩序胜过了爱自由,全欧洲人都知道这点。”

蒂塔,蜷缩在木板后面,点头对她的话表示赞同。

舒夏特夫人说得很有道理。

蒂塔觉得自己也好想成为她那样的人,一个有教养的、精致的、独立的女人。一进入大厅,所有的男孩都会偷偷地用眼睛瞄她。说完那些献殷勤的话之后,那个年轻的德国人真的很大胆地做了一些事情,而且那位苏联女人也没有一点儿不喜欢,但之后意想不到的事却发生了。她决定去达吉斯坦或者是西班牙,她想换个地方住。

如果她是克劳迪娅·舒夏特,她一定抵挡不住汉斯·卡斯托普这种既有魅力又有礼貌的绅士。并不是因为她缺乏环游世界的勇气。这个噩梦般的战争一结束,她愿意和家人去任何地方。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去弗雷迪·赫希经常提及的巴勒斯坦呢。

就在那时忽然听到营房门被打开的声音。她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看到了同一个高高的身影,穿着靴子和第一次看见他时穿的那件黑色军大衣。她紧张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终于到了找到真相的时刻。但,她真的确定她要知道真相吗?每发现一次真相,她就要崩溃一次。于是她深吸一口气,认为最好的方式就是站起来,悄悄地走出营房,现在出去还来得及。她现在心里七上八下的非常紧张,这种疑虑感觉快要让她内心烧起来了。真相可能会烧焦她……但她需要真相。因为她知道如果现在不揭开盖子,谎言就像是汤锅里的鸡肉一样,用文火慢慢炖着直到最后被烧干。所以她要待在这里,一直等到看见锅底。

当她父母出去的时候,她从客厅矮茶几上的《读者文摘》中悄悄地拿了一本。书中她读到一篇关于间谍的文章,说是把杯子反扣在墙上,耳朵贴着杯底可以听到别人的谈话。她踮起脚尖拿着吃早饭的碗走到弗雷迪房间的墙跟前。这个太冒险了。如果他们发现她在那里偷听,她不知道他们会对她怎样。但是如果不消除这个疑虑,她会疯掉的。

她把碗反扣在墙上,但是发现只要把脸贴近木板便可以听得清清楚楚。此外,她用手摸的那块木板上还有一个洞,透过那个洞甚至可以看到里面,仿佛像是透过门的猫眼在看。

是弗雷迪。一副冷冷的表情。站在他面前的金发男人只能看见他的背部。他没有穿党卫军的制服,但也不是日常囚犯们穿的衣服。她注意到了他咖啡色的袖章,知道了他是营房的看守。

“路德维希,这将是最后一次。”

“为什么?”

“我不能再继续骗我的人了。”他用手捋了捋头发,“他们认为我是个人物,但实际上我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你到底是什么可怕的人物?”

他苦笑道。

“你知道啊,而且比谁都清楚。”

“来吧,弗雷迪,大胆说出来吧……”

“没有什么好说的。”

“为什么不说呢?”一句讽刺和怨恨的话打断了弗雷迪的话,“一个勇敢的男人居然不敢承认自己是什么人物?你难道没有勇气说出来你到底是什么可怕的人物?”

弗雷迪叹了口气,声音也变小了。

“嗯……同性恋。”

“该死的,好好说这个词。伟大的弗雷迪居然是个同性恋!”

弗雷迪情绪失控,一下子扑上去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摔在墙上,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

“闭嘴!以后你的生活中永远不允许再提这个。”

“好了,好了……有那么恐怖吗?我也是,但我并不觉得我就是个怪物。你认为我是吗?你认为我应该被他们标记为流氓吗?”说完,他看了看缝在衬衣上的粉色三角形。

弗雷迪松开了他,同时用一只手捋了捋头发,然后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对不起,路德维希。我不是故意要伤着你。”

“但你已经做了。”边说边像花花公子似的整了整自己的衣领,“你说你不愿意欺骗跟随你的人。那你从这出去之后做什么?找一个漂亮的犹太女孩给你做‘洁食’,然后和她结婚?你会欺骗她吗?”

“我不想欺骗任何人,路德维希。我们必须停止互相见面。”

“随你吧。如果让你觉得舒服的话你就把它埋在心底,尝试着和女孩发生关系。我已经试过了,就像是喝一盘没有调味的汤。但这也并不完全是坏事。你认为你那样做就不是在欺骗别人了吗?你错了!你一直在狠狠地欺骗一个人——你自己。”

“我已经告诉你这一切到此为止,路德维希。”

他说的这句话不容辩解。两个人神色黯然默默地互相看着对方。带着粉色三角袖章的看守慢慢地点点头表示同意这一切。他走上前去吻了弗雷迪的双唇。路德维希的脸颊上悄悄地挂着一颗泪珠,就像是窗户玻璃上的雨滴一样。

木板墙的另外一边,蒂塔差点尖叫出来。这个场面超出了对于她来说的青年时期能承受的范围。她从未看到过两个男人亲吻,这让她觉得很恶心。更何况还是弗雷迪·赫希,他们的弗雷迪·赫希。她急忙蹑手蹑脚地走出了营房,夜晚的寒冷甚至都没能刺激她回过神来。此时她脑子里一片混乱甚至都忘记了提防门格勒上尉是不是在她附近。她只觉得自己内心对弗雷迪·赫希燃起了怒火。她感觉自己被骗了。愤怒的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